就在小阁老被逮捕的时候,京中的云水楼上,整整一层都被包下,只有孤零零的一张桌子有人。

    “李相,翰林院这一边,情况大抵已妥当了。”

    穿大学士袍,腐儒打扮的陈正儒微笑说道。

    坐在他对面的,赫然便是当朝相国,前“阁老”,“李党”党魁,女帝之下隐隐权势最高的重臣李彦辅。

    因年岁已大,李彦辅坐在方椅中,显得有些没精神,但低垂的眼眸,却暗藏凌厉:

    “不错,很不错。”

    李彦辅慢吞吞地说道:

    “如今,朝堂之上风雨飘摇,董玄一意孤行,欲要行那名为黄金,实乃害民三策。

    天下有志之读书人,热血正盛,理应仗义执言。若得翰林院青年学子之联名上表,想必陛下自会认清利弊,不受董玄蒙蔽。”

    这几日,出狱后的陈正儒没有闲着,而是竭力以翰林院为突破口。

    集结士族出身的学子,青年官吏议政。

    以此煽动舆论。

    翰林院原本归属董太师管辖,但一来,太师虽肩负承旨学士之官职,但因精力不足,对翰林院掌控力下滑。

    二来,更为关键。

    这年头,读书好的,大多还是士族子弟,为维护自身利益,自然结伴议政。

    李彦辅暗示陈正儒,牵动这股力量,试图撼动朝堂上的僵局。

    以外力,打破平衡。

    女帝本就得国“不正”,若天下士子发声,必然要顾虑一二,如此一来,西风压倒东风。

    新政之辩,也将迎来结果。

    此为李彦辅准备好的,即将打出的一张决胜牌。

    在皇党一方,还在思考,如何再拉拢朝堂中三分之一的势力时。

    李彦辅已准备出手反攻了。

    “李相说的是,那我便依照计划……”

    陈正儒面露得色,心知,只要他这次把事办成,非但在李党内地位会提升,且还会获得天下士族的友善。

    原本,他尚未决定出手,但上次因赵都安的事,得罪了女帝,陈正儒这才下定决心。

    “蹬蹬蹬……”

    恰在这时,楼梯口突有脚步声逼近,竟是两人。

    密会交谈的二人同时噤声,望了过去。

    只见,为首的一个,赫然是李彦辅留在楼下的亲随护卫,而在其身后跟随的,赫然是逃跑的,那名李应龙的护卫。

    前者恭敬道:

    “大人,公子的护卫来找,说有要事禀告。”

    李彦辅皱起眉头。

    旁边,陈正儒站起身,道:

    “相国既有家事,我便先行告辞。”

    李彦辅略一犹豫,并未阻拦。

    等陈正儒下楼,他才语气随和道:

    “应龙叫你来做什么?”

    那名护卫上楼后,表情就异常古怪,神态焦躁,几次欲要开口,这时才终于道:

    “禀告李相,大事不好,公子中了圈套,被诏衙的人抓走了!”

    “什么?”李彦辅愣了下,沉声道:“仔细说清楚!”

    护卫飞快道:

    “今日下午,陈正儒那弟子许翰林,前来工部寻找公子,称陈学士有要事,邀公子商议。

    公子不疑有他,由小人驾车护送,抵达一座酒楼,公子随之上楼后,立即有诏衙官差从暗处涌出,包围客栈,封锁前后,以搜查逆党之名闯楼……

    小人想要救出公子,以轻功上楼后,便被锦衣校尉盯上……对方倾巢而出,小人为免失手酿错,只好逃出来禀告……”

    李彦辅安静听着,原本慵懒的坐姿,一点点绷直:

    “陈正儒的学生相邀?”

    这头老狐狸眼眸中,先掠过寒光,继而转为疑惑。

    陈正儒反水了?

    不……这个念头升起刹那,便被他打消。

    如此,那就是“许翰林”假借名义……诏衙官差……

    仿佛猜到相国想法,护卫忙道:

    “是。那许翰林必然有鬼,只怕被诏衙买通,搜捕那几名官差,小人恰好认得,皆是梨花堂下属,并未见其他堂口锦衣。”

    言外之意,设套的人,是赵都安无疑。

    “你可知,应龙中了什么圈套?莫非是被诬陷勾结逆党?”李彦辅问道。

    他第一个念头,是赵都安知道某個逆党在楼内,故意引李应龙过去。

    但转念一想,又觉这计划太过粗陋,若是如此,倒不是问题了。

    护卫摇头:

    “小人仓促间,未能进楼,并不清楚,但……隐隐听见,公子逃出时,似有女子叫声。”

    女子?得到这个答案,饶是以李彦辅的城府,都愣了下。

    一时想不透。

    他没有立即起身,而是闭上眼睛,静心调息,将近日朝局捋了一遍。

    而后,这位老牌权臣撑开眼皮,平静异常说道:

    “备车……”

    他本想说,前往诏衙。

    但楼下再度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亲随上楼,抱拳道:

    “大人,楼下……诏衙缉司赵都安,言称要见您。”

    ……

    ……

    登……登……登……

    当一身华服的赵都安,循着许翰林给的地址,抵达云水阁楼,并沿着楼梯,一步步抵达空荡的三层时。

    视野豁然开朗,远处碧波万顷,这楼宇四周栏杆外,天空晦暗不明,层叠的乌云犹如白纸泼墨,晕染开一朵朵。

    宛如一副巨大的丹青水墨。

    今日空气微冷,尤其湖风吹来,更是将燥意也驱除的一丝不剩。

    阁内,李彦辅正坐于一张桌旁。

    这位鬓如反猬,眉如紫石,凌乱胡茬沿着两侧脸颊蔓延,与鬓角相交的老人,神色古井无波。

    身上一袭鲜红的官袍,乌纱却已摘下,放在一旁。

    鲜红的衣袍,与背景黑白亮色的泼墨景色,相得益彰,如一点朱砂。

    李彦辅面前的桌上,摆放着煮酒器具,浊酒在玉壶中静静烹煮,火舌舔舐壶底,一旁是吃酒的器具。

    此刻,李彦辅神态专注,捏着一只小勺子,从一旁的瓷碗中,取了几只青梅,丢入酒壶里,看也不看他。

    “李相好雅兴,”

    赵都安笑了笑,也不嫌弃对方待客态度散漫,迈步径直走到对面,拉开椅子,大咧咧坐下。

    视线扫了眼面前陈正儒留下的酒器,自顾自将其挪到一旁,又取了新的:

    “我以为,相国公务缠身,想必是个难见的,不想竟有机会,与李相同席,啧,这梅子早过了最熟的时节了吧,竟还有这般成色?”

    李彦辅慢悠悠将手中玉勺放回碗里,见他抬手捏起青梅,缓缓道:

    “南方以水运至京城,沿途以冰瓮保存,这几颗梅子,便已价值不菲,好在只放些作酒调味,便也还承担的起。”

    赵都安微笑道:

    “大虞谁人不知,李相家大业大,淮水李氏,也是累世公卿的豪族,江湖中,更有说法,李家每百年,必出一位当朝一品,已为传奇,岂会缺几粒梅子?”

    说着话,他两根手指,缓缓拧转青梅的根茎,视线审视着眼前这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老者。

    却知道,对方实在堪称一位不简单的人物。

    与袁立少年浪荡,一朝家族衰落,而奋起直追的传奇故事相比,李彦辅的人生经历堪称平平无奇。

    出身李氏,自小聪颖,为人低调,与同代李家天才相比,不差,却也不出挑。

    后入官场,起步也并不高,一度不被李家家主看好。

    若说特殊,唯一的特殊,便是其位置挪动的颇为勤快。

    挪动,指的不只是升迁,还有平调。

    在其他李家子弟,忙于升官的时候,他不声不响,将一县之地各个要职都做了一圈。

    等入了府城,依旧如此。

    哪怕后来调入京师,仍不改其作风。

    兜兜转转,竟便将整个大虞朝,要紧的衙门官职,或多或少,都经历过。

    这时,李彦辅已年近五十,仍不出挑,只是“中庸”。

    然而接下来的二十年里,他却后来居上,一步又一步,直到将自己送上内阁首辅的位子。

    主打一个“稳”字。

    据说,先帝曾问他,为何年轻时换了那么多位置,莫非不知这样有害升迁?

    彼时的李阁老只平静说道:

    “臣只是想把大虞朝看的明白些。”

    先帝听后大笑,拍肩而走。

    李彦辅这个位子,一坐,便直到内阁解散。

    赵都安了解这些后,哪怕彼此已是仇敌,却仍不免肃然起敬。

    尤其,说起来,这位当朝相国,才是他穿越后,看到的第一位大人物。

    那时,赵都安初入大虞,狼狈入宫。

    在御书房外等了许久,李彦辅走出时,面对他一声“相国”,却连眼珠都不曾转向他。

    彼时宫中,赵都安站如喽啰。

    今日,却与对方“平起平坐”。

    之间,不过区区数月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李家哪里有什么财,无非是替陛下打理罢了。”

    李彦辅淡淡说道,抬起头来,深陷的眼窝内,凶狠暗藏的眸子,平静地审视着这个年轻人。

    哪怕身为敌人,却仍不免因赵都安泰然自若的气度,而生出些微赞叹:

    “本相数月前,亦不曾想到,陛下身边,会走出一个大才来,日后,天下未必不会多出一个赵氏。”

    两个身份悬殊,年龄相差,却因种种奇妙因缘际会,从穿越第一日,便跨入敌对立场的老少,第一次正式见面。

    没有刀光剑影。

    只有请客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