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朝烟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平阳,自然认得路,她领着赵无眠一路穿街过巷,不过因担心许家堂口有人监视,她并没有直接赶去,而是从怀中取出一张宣纸,叠了个小纸鹤,随手抛出……纸鹤在空中飘了会儿,便径直落在一颗柳树上,随后洛朝烟才领着赵无眠在一处茶摊前坐下,确保能时刻瞧见那颗柳树。

    赵无眠沉默不语,心想这应当是许家的暗号之类的东西……而等待的时间显然很无聊,他便将注意力集中在大白天还在茶摊喝茶的闲汉们的交谈声中。

    “嘿~小西天那群秃驴什么时候才能入寺让我们观摩观摩九钟啊?”

    “想什么屁吃,那能轮得着你?多少武林名宿都搁那儿眼巴巴等着呢,像是终南山的凌虚老道,北境枪叶万仓,他们可是在小西天吃斋饭吃了三个月。”

    “小西天本来就有一件九钟,三大派三足鼎立之势都持续多久了,如今再得一件……要我说,肯定有人要来抢……”

    赵无眠闻言微微挑眉,看向洛朝烟,“九钟被小西天拿了?居然能人尽皆知?谣言吧?”。

    洛朝烟双手端着茶碗,小口小口抿着,闻言低声道:“大体如此,应当是有人对小西天有所图谋,从而放出小西天再得一件九钟的假消息。”

    “那平阳有九钟的消息想必是假的。”赵无眠撑起侧脸,略显无聊。

    洛朝烟觉得有趣,笑问:“你还真想凭慕璃儿的只言片语抢到九钟啊?”

    洛朝烟来此,主要是因为她觉得许然在这里,若是许然不在,也就该直入京师或是绕去楚地了……其实也没想真抢九钟。

    毕竟九钟何等至宝?是这么容易就能得到的?

    “若真能抢到九钟,你得位也就更正,你得位正,权力大,对我的好处也就更多。”赵无眠端起茶碗一饮而尽,“事关自己,我当然看重。”

    “就不怕飞鸟尽,良弓藏?”

    赵无眠偏头打量了眼洛朝烟,洛朝烟便不由挺了挺腰肢,做出一副我很有气势的小模样。

    赵无眠摇头,“哪有大业未成,先内讧的道理……我若是这种人,苏小姐也不会那么干脆的离去,把你一个人丢给我。”

    虽然说的很有道理,但洛朝烟总觉得真实理由应该不是这样……

    她还想和赵无眠多聊聊,便有一只纸鹤不知从哪个方向微微飘过,遥遥出现在洛朝烟的视线中。

    她微微一怔,长身而起。

    赵无眠也不再多言,牵着马乖乖跟在洛朝烟身后,却看洛朝烟七拐八拐,来至一处小巷,周遭寂寥无人,巷子内的青石地砖满是积雪,一点脚印都没有,显然此地少有人踏足。

    巷子内有一小门,洛朝烟按独特的韵律敲了几声,门扉才嘎吱一声敞开。

    两人连忙入内,两匹千里马低着脑袋也能勉强进门。

    门内只是一处普通小院,院子正中栽着一颗大槐树。

    一位头发皆白,满脸皱纹的小老头便站在院内,苍老的面上是止不住的惊喜,即便洛朝烟带着斗笠穿着蓑衣根本看不清面容,他也是直接当场跪下,以头扣地,嗓音带着几分沙哑,“老奴愧见小姐。”

    洛朝烟连忙虚扶让他起身,才回首看向赵无眠,解释道:“他是当年在宫中伺候娘亲的大内总管,你叫他老李即可,当初在宫中,他算是看着我长大……而后在娘亲逝世后,他便辞官回了许家,如今也快十年了。”

    大内总管?那就是太监……不过大内总管这個级别可是不低,乃是皇宫内所有太监的头头。

    洛朝烟的娘亲死后,他便辞官为许家效力……其中显然也有一番故事。

    孤军奋战了这么久,如今终于碰见个可以信任的援军,赵无眠也不由轻舒一口气,继而微微抬手,“赵无眠。”

    “我在秦风寨被王长志联合巫明暗算,是赵公子与青绮救我一命,一路护送我至此。”

    洛朝烟简单介绍一句,闻言老李刚刚起身,便又给赵无眠跪下,行了份大礼,“谢公子救命之恩!”

    赵无眠微微摆手,整这些虚头巴脑的没啥用,他直接问:“舅舅呢?”

    “舅舅?”老李感激涕零的苍老面庞瞬间一僵,略显迷茫地抬起脸,在洛朝烟与赵无眠的身上扫了眼,表情满是不可置信与不得不接受的无奈,“危难时刻,相互扶持,是容易……”

    “我们没有……”洛朝烟瞬间红了脸,瞪了赵无眠一眼,才连忙解释,“此刻危难当前,岂能谈男女之情?”

    “喔……”老李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积雪,呵呵一笑,领着两人走进里屋,进屋之前,赵无眠将两匹好不容易被抢来的马儿绑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又放些草料,轻轻拍着两匹马的大脑袋。

    等进了屋,老李已经泡好了茶,赵无眠摘下斗笠与蓑衣,四处打量了眼,洛朝烟便走来,接过蓑衣与斗笠替他挂在架子上,一举一动跟刚成婚不久的小媳妇似的,满是温柔贤惠的意味。

    老李将一切尽收眼底,但面上不动声色,为两人倒了杯茶,才轻咳一声道:

    “自打听到小姐流落晋北的消息后,家主便带着许家一票高手往此地赶来,只是不知小姐身在何处,因此我们分头行动,遍布许家在晋地的各个堂口……小姐此行没遇见过自家人?”

    洛朝烟在桌前坐下,微微摇头,“唯恐被人发现,一路小心翼翼,根本不敢抛头露面,也不敢联络许家,唯一一次入城联络,也只是让青绮去河曲诱敌,以便于我们声东击西。”

    “声东击西?”

    “去太原抢了几匹千里马,本打算抢了马后就一路直行前去京师,而后想到还是先和舅舅联络最为保险,才来平阳。”

    “弥天大勇。”老李面露惊叹。

    “赵公子的计策罢了,我一路上只能配些无足轻重的药物聊以辅助。”洛朝烟微微一笑,语气谦和,但在老李眼中,这和炫耀自家男人也差不了多少。

    当初洛朝烟两岁进宫,老李看着她在宫中长大,心底早已把她当做自己的女儿看待……长辈面对自家闺女带来的异性,总归是有几分审视的。

    不过审视归审视,赵无眠护送洛朝烟一路至此也是事实,老李面上仍然客客气气,礼遇有加,并未刁难找茬。

    他接着道:“许家主并未在平阳,而是在秦风寨,也就是小姐当初流落的地方,想来你们是错过了。”

    赵无眠与洛朝烟面面相觑,也是暗暗叹气,这个时代信息不能实时流通,可不就是这种后果?

    当初几人可不敢在秦风寨附近待着,毕竟还有巫明以及一众草原高手在侧,如今错过,也只能自认倒霉。

    “不过家主早有安排……”老李话锋一转,又道:“听闻小姐消息之际,他便已经调动长江水师,以荡平倭寇为由沿江入海,加之苏总捕在朝中多方周旋,上下打点,如今应当已经快入沧海了,小姐可暗中隐匿几日,只待军队驻扎琅珐,便去振臂一呼,即可登基,既合礼法,又不至于手头没兵,压不住下面。”

    琅珐,距离京师不足百里,到了这个距离,就算是说许然打算靖难称帝都没人会怀疑,但若是洛朝烟本人领兵,那就无碍。

    “这么简单就能让军队靠近京师?”赵无眠略显惊讶。

    老李呵呵笑道:“初仪皇后当年在朝中内外威望很高,景正帝靖难出身,杀伐果断,常常以军纪整顿朝堂,一点小罪便要砍头责问,是初仪皇后时常劝导,让不少朝中大臣免受责罚……”

    说罢,他轻叹一口气,眼中带着几分追忆,“受了恩情,总归要记在心底,加之朝中党政不断,有支持幼帝者,自然便有支持小姐者……本来按照水师速度,七天时间早该船入沧海了,拖延这么久,也是朝中有人刻意阻拦的结果……军队方面,小姐不用担心,自有我们处理。”

    初仪皇后,便是洛朝烟的娘亲,不过朝廷可不讲人情,老李说这些,大体是他一厢情愿。

    军队入京肯定没老李说的这么简单,赵无眠抿着茶水,心底琢磨着短短几天时间,朝堂中应当能拍出好几部《大明王朝1566》。

    不过赵无眠远在晋地,想管这事儿也没法儿管……老老实实护送洛朝烟回京就行了,便如老李所说,这些军政之事自有专业人士操心。

    而后便听老李琢磨少许,又道:“不过回京之前,还有件事需要处理,太子中毒一事还有些蹊跷,如果不能将朝中这根刺拔起,那保不齐小姐有朝一日也会重蹈覆辙。”

    和苏青绮的想法如出一辙。

    “你有线索?”赵无眠眉梢轻佻。

    “近来平阳流传小西天机缘巧合得到了第二件九钟,根据我的线报,这纯属捕风捉影,毕竟就连这件九钟的样式功效都没传出,但还是惹得武林非议纷纷,不少江湖名宿聚在平阳,妄图逼小西天给他们一观,自证清白。”

    “就算小西天真得了第二件九钟,关这群外人何事?”洛朝烟眉梢微促,“逼其自证,无耻之举”。

    “小西天是正道,正道就容易被道德绑架,那些江湖人心底估计也明白这不过是谣言,因此最后肯定会转而让小西天把‘真珠舍利宝幢’拿出来供天下观摩,毕竟只要在九钟身旁稍加感悟,就能受益无穷,没有几个武者能禁住这等诱惑,武功山与剑宗想来也时常被这样骚扰……”赵无眠回答。

    继而他又琢磨了少许,“不过观小姐可不管这些,她回寺后大抵会把这群宵小直接扔出寺……”

    赵无眠说着就有些坐不住,这事观云舒绝对能做得出来,他还是去小西天看看为好。

    老李微微颔首,“赵公子所猜不差,而九钟现世的消息有点蹊跷,所以我这些天一直在追查此事,曾见过宫中人于平阳出没。”

    “宫中人?”

    “一个太监,叫小轩子,因天赋不差,武艺不错,曾护驾有功,被景正帝赐了‘李’姓……我出宫前,他曾是我的义子,如今十年过去,他在宫中应当地位不低,而他不该出现在这里,小西天这事,其中应当有他的影子。”

    此刻太子昏迷,一个武艺高强的太监不在宫中护佑太子,反而跑平阳搅事,的确可疑。

    “他人呢?”洛朝烟问。

    “死了。”老李微微摇头,“他没想到我居然在平阳,一时不察被我抓住,继而服毒自尽,如此果断,定然有疑。”

    洛朝烟沉吟少许,才犹豫着说,“倘若……他是代表宫中来小西天求取真珠舍利宝幢为二哥祛毒呢?”

    老李淡淡道:“太子中毒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猜测,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他昏迷后,宫内便被封锁,无人能进,即便是此刻身处京师的苏总捕也见不到太子他人……何况倘若小轩子真是为求取真珠舍利宝幢而来,那也正大光明,为何见到我后就当即服毒?”

    确实如此,朝廷的说法一直都是太子监国,操劳过度,所以病倒昏迷,从未提过太子是被人中毒……这都是外界众人的猜测。

    若真被太医查出来了是中毒,那朝廷方面早就派人求取真珠舍利宝幢了,以朝廷的影响力,小西天还不至于不借。

    如今既然没有一点要借真珠舍利宝幢的消息,那要么就是太子压根没中毒,是真病倒了……要么就是下毒之人的势力难以预估,直接在朝中把这事儿给想办法压了下去。

    说罢,老李又转而道:“小姐,一路行来,因这件事已经死了多少人?即便太子真是被人下了毒,我们也绝不能让朝廷取走真珠舍利宝幢……许家主派我留守平阳,便是为了此事,事已至此,大业当前,当断则断。”

    洛朝烟神情凝重,抿着唇,沉默少许才缓缓点头,“我明白。”

    老李张了张嘴,应当是还想再说几句,而后赵无眠便伸手轻轻敲了下桌子,扯开这个话题,“还从小轩子身上发现了什么线索?”

    闻听此言,老李才轻轻摇头,不再多言,而后从袖口里取出一封信,拆开一看……尽是赵无眠看不懂的古怪符号。

    只有洛朝烟眼里浮现几分错愕,“冬燕的暗号……”

    说着,洛朝烟起身从自己的小包裹里也是取出几封信,正是当初从屠子翎身上缴获的密信,与其对照,虽然符号不同,但的确能看出是同一种暗语。

    宫中人和冬燕有关,而冬燕在小西天又有细作,偷了小西天一枚舍利子……几条毫不相干的线索便这样串在了一起。

    “以太子的饮食作息,外界若想对他下毒,极难,但如果是下毒者来自宫中……”老李的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自明。

    几条线索这么一串,那太子昏迷多半就是真被下了毒,源头指向宫中,而下毒之人又与宫外的冬燕有关……而冬燕行踪缥缈,只知在小西天有个细作,所以只要把这个细作抓出来,怎么也能找出点下毒之人的线索出来。

    洛朝烟想到这点,看向赵无眠,“青绮此去京师就是为了去查背后的下毒之人,若我们能有所收获,想必能让她轻松不少。”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也没什么好犹豫的,赵无眠长身而起,披上蓑衣,戴上斗笠,便推门离去,“我去小西天看看。”

    洛朝烟连忙起身,也要跟上去,继而便被老李叫住:

    “赵公子智勇绝世,赤胆忠心,护佑小姐来平阳,便算是功成身退,待军队在琅珐驻扎,距京师不到百里,便足以协助小姐登基,在此期间,我们自会保小姐无虞,但还不能放松警惕,若非必要,小姐还需深居简出。”

    赵无眠刚踏出房门,走至大槐树下,继而便听见屋内传来的话,不由动作一顿……老李所说不差,他的确算是功成身退了。

    老李作为曾经的大内总管,还能生擒李轩,显然武艺不俗,至少也是宗师水平,再加上几天后许家高手定然尽数聚集平阳,许然不日也会回来,许家为了洛朝烟算是倾巢而出,如今见到了人,便可以说洛朝烟安然回京已经是板上钉钉。

    再怎么说也是楚地第一世家,宗师肯定不少,许然更是武魁级别。

    他的任务,其实到这里已经算是圆满结束了,接下来只待洛朝烟登基,而后等着封赏就行。

    洛朝烟确实没必要再跟着他……

    继而边听屋内传来一声略带怒意的嗓音,“不行,此刻才至平阳,未入京师,说好了由他护我回京,那就得是他,半途赶人算什么?”

    随后朝烟一只手按着斗笠,另一只手抓住蓑衣,唯恐赵无眠不等她,脚步匆匆从屋内小跑出来,在雪地上踩出几个步幅不大的小脚印,跑着跑着她才扬起小脸,露出斗笠下一双明慧眼眸,瞧见了赵无眠正牵着马,站在大槐树下,她匆忙的步伐才缓缓慢下来,直至站在赵无眠身前。

    难言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萦绕。

    两匹正在埋头吃草的马瞧见这两人站着不动,还以为是准备离去,便大口大口咀嚼着草料,三下五除二吃完,然后用牙齿咬着缰绳,叼到两人手前。

    洛朝烟下意识接过缰绳,这才回过神来,眨眨眼睛,“伱听见了?”

    “嗯。”赵无眠点头。

    洛朝烟好像有点尴尬,往下压了压自己的斗笠,遮住小脸,担心赵无眠误会自己对他有什么别样的心思,因此认认真真的嗓音自斗笠下传来:

    “我知道你五感敏锐,肯定听得见……所以我是故意这么说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你不要寒心,莫要以为是老李对你下了逐客令,也莫要以为我真会对你‘飞鸟尽,良弓藏’……”

    赵无眠往院外去,口中带着几分笑意道:“连这种小心思都如实告诉我了?看来小西天的秃驴都未必有圣上诚实。”

    “如此才显得我真诚,为帝者,当礼贤下士,诚心待人。”洛朝烟跟在赵无眠身后,小脸有点微红,牵着两匹马,解释道。

    “是吗……那我算是有点理解当初诸葛先生的心情了。”

    “诸葛是谁?”

    “待会儿路上讲给你听。”

    “你不是失忆了吗?怎么还知道这么多故事?”

    “先把你手上的缰绳放下再说,即便做了伪装,但平阳何其大也,大街上碰见个识马的伯乐还是很有可能的,我们还是不要骑着马招摇过市为好。”

    “喔……老李,麻烦照看一下——”

    洛朝烟将两匹马又绑在大槐树下,才小跑着跟上赵无眠。

    老李站在屋前负手而立,望着两人离开院子,才轻笑着摇摇头:“想让他继续护送便继续护送呗,此刻何必跟着他去小西天呢?”

    “小姐也是昏了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