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院很少会有客人上门,或者说很少会有客人敢上门。

    自从三十二年前闭门之后,这几十年来走进三千院大门的就只有四个人。

    顾春秋,李子冀,果果,以及对面早餐铺子总是告状的老头子掌柜。

    新历三十二年,四月十四,这一天的长安城下了开春的第一场雨,三千院也迎来了第五位客人,是个大和尚,慈眉善目,眉梢略微有些发白。

    这也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李子冀第一次见到佛门的人。

    一身祥和气息,只是坐在对面就让人从心底里感觉到平静,湖畔的荷花随风轻轻摆动,和往常比较起来似乎更有韵律,恍惚间,就连湖面都显得宽阔起来。

    “三千院和当年比起来,好像有了许多不同。”

    坐在湖心小亭,大和尚看着四周,长安城里还在下雨,三千院中却温暖和煦,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三千院的环境就和外界不再相同。

    除非是偶然兴致盎然,可能会下一场雪,看一场银白。

    顾春秋难得的礼仪十足,甚至还专门煮了一壶茶,上好的茶,还没喝进嘴里就能闻到那股子清浓茶香。

    清浓两个字看起来似乎很是冲突,可这茶香味道就是如此,很淡,很清,就像是街尾远远走过的姑娘身上随风飘来若隐若现的脂粉味道。

    一样很浅,但只要钻进了鼻子,就浓的让人忘不掉。

    “我来三千院不到十一年,并不知道以前的三千院是什么样子,不过几十年过去,无论是什么地方都会有变化的。”

    顾春秋帮大和尚斟了一杯,独有淡绿色的茶色,像是白水之中滴入了两滴青草汁。

    “是渭水的青茶?”

    大和尚脸上带着微笑,拿起茶杯轻轻饮了一口,满脸回味无穷。

    “好茶,这渭水的青茶和旁的茶叶不同,必须要是最新采下来不超过一月,泡出来才能有这样的味道,超过一月便落了下乘。”

    佛家的僧人绝大部分都是喜欢喝茶的,号称是唯茶是求,能够喝到一杯好茶,那种愉悦的感觉仅次于弘扬佛法之时多了位新的信徒。

    顾春秋微笑道:“看来大师对茶的了解很深。”

    大和尚低头看着手里的茶杯,眼中带着回忆:“以前喝过一次,当时觉得味道一般,并不如听起来那么好喝,后来才知道原来青茶必须要在茶叶被摘下的一个月内喝才算是最顶尖的茶叶。”

    渭水的青茶就是如此,一个月内和一个月后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味道,哪怕是超过了一个时辰,一刻钟,一个呼吸,都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

    “看来大师一定有一段不同寻常的经历。”

    顾春秋给李子冀也倒了一杯,在这样的场合下,李子冀自然不会随意插话,他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听着,其实很多时候,倾听往往也比说话要重要得多。

    就比如现在。

    李子冀看了一个半月的书,无论是圣朝的历史还是天下的历史,他都了解的很清晰,事无巨细,所以自然也知道顾春秋这句话背后的更深含义。

    青茶不是普通的茶,普天之下只有渭水才有,而渭水的所有青茶都是要向宫中特供,宫里会赏赐给朝堂上那些大人物,或是一些表现出色地修行势力。

    一两青茶比十片金叶子还贵。

    对于一些爱茶如命心肠扭曲的修行者来说,一两青茶可以让他要一个人的性命。

    所以能够喝到流通在外的青茶,哪怕是超过了一个月的,也很不一般。

    大和尚脸上的笑容并不改变,脸上似乎又露出了缅怀之色:“每个人年轻时候总是喜欢不拘一格的。”

    顾春秋点了点头:“这话倒是没错,我也时常会想去天香阁喝个烂醉。”

    湖上不知什么时候飞来了一群白鹤,就围在小亭四周来回游着,平常喜欢浮在水面上的鲤鱼全都潜了下去,看样子只要这群白鹤不离开,它们是绝对不会再浮上来的。

    大和尚将目光看向了李子冀,缓缓道:“李公子两次震惊天下,如今的声望可是如日中天,在见面之前我一直在想李公子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现在得见,的确了不起。”

    李子冀并不觉得被称赞几句就高兴地忘乎所以,他目光平静,道:“我只是听说道门的人精通卜卦掐算之术,想不到佛门也擅长一些。”

    他只是坐在这里,一句话都没有说话,无论怎么看,从哪个角度去看,似乎都和了不起这三个字沾不上关系。

    “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和尚双手合十,和善的目光闪烁着淡金颜色,像是一朵金莲盛开在瞳孔之中:“李公子虽一言未发,但我却看见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他没见过以前的李子冀,自然也不知道李子冀以前是什么样子,只是今天见面他看得出李子冀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身上带着独有的气质,像是千帆过后归于平静的沉淀。

    仿佛出了那么大的风头,受到了那么多人尊敬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

    年轻人总是喜欢出风头的,或多或少心里都会感到些许得意,可他在李子冀的身上完全看不到这种感觉。

    这样的人自然是很了不起的人。

    “听说最近神教好像有些小动作,大师对这个传闻怎么看?”顾春秋看着大和尚,忽然问道。

    茶叶的香气似乎有了形状,围绕着小亭不停地兜转,怎么也散不开。

    大和尚沉默了会儿,然后道:“传闻总归是不太好相信的,何况佛家讲究不争,即便神教真的要做什么,也就随他去了。”

    一杯茶喝光,大和尚没有继续多留的意思,双手合十颂了一声佛号,起身告辞。

    二人跟在他的身后一路相送,再度回到湖心小亭之时李子冀低头看着桌上的那张请帖。

    “积沙寺的人会亲自来送请帖,实在是有些奇怪。”

    顾春秋面无表情,淡淡道:“还有更奇怪的事情。”

    “什么?”

    “他并不是积沙寺的和尚,而是佛门的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