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黑,沈明朝从外间归来,还带了一坛好酒并几道小菜。

    闻不语和初瑶落脚的地方,是村中一间无人居住的空屋。

    略简陋。

    众人将桌抬到小院中,凳子却不够。

    闻不语拍了拍头:

    “看我这记性,我去隔壁借,马上。”

    桑念跟屁虫一般跟着他,靠在门板上看他与邻居交涉。

    门内侧,一张黄符稳稳贴着,上面朱砂画就的符文鲜艳夺目。

    桑念好奇:“这是什么?”

    闻不语没来得及回答,吃力地想扛起那两张长条板凳,努力几次,均以失败告终。

    她实在看不过眼,单手轻松夺过,大步走在前面。

    闻不语摸摸鼻尖,默默跟上,解释着上面的问题:

    “是护宅符,有它在,无论谁来都打不开这扇门,除非门中人自愿。”

    “我给村子里每户人家都画了一张,这才让村子幸存到如今。”

    桑念:“可是,之前那些魔族来时,他们怎么不躲进屋子里呢?”

    “怨灵可扰乱人的心智。”闻不语道,“他们被蛊惑了。”

    桑念:“原来是这样。”

    桑念又问:

    “你身体没事吧?我听见你一直在咳嗽。”

    闻不语道:

    “无碍,只是感染些许风寒。”

    风寒?

    什么风寒能让一名实力不俗的剑修孱弱成这样?

    而且,他之前居然被一群乞丐给打吐了血,这也太离谱了。

    桑念总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正要追问,闻不语道:

    “桑师妹,坐下吧,吃饭了。”

    桑念听出他不想提这件事,只好暂时按捺住自己。

    众人落座,独不见初瑶。

    闻不语道:“师妹去后面的小河里打水了。”

    “正好,”他戳戳桑念,冲她眨眨眼,“你去叫她回来吃饭,路上与她好好说说话。”

    桑念正有此意,立马起身:

    “好,我去找她!”

    说完,她匆匆跑走。

    桌上,沈明朝为闻不语倒了一杯酒,两人碰杯。

    闻不语浅抿了一口便放下,唇色微微泛白。

    沈明朝仰头喝得干干净净。

    他轻轻放下杯子,问闻不语:

    “时间快到了?”

    闻不语望着静谧夜色,嘴角噙着一抹淡笑,语速很慢:

    “嗯,大概……还剩十天吧。”

    ——原本还剩十五天,今日强行与魔族交手,生生折去了那五日阳寿。

    沈明朝又倒了一杯酒,低眸凝着微微晃悠的水面:

    “那时我应当还在蓬莱参战,你死,我不能来送你。”

    闻不语拍拍他的背,轻声道:

    “没关系的,不必为此自责。”

    沈明朝揉揉眉心,嗓音沙哑:

    “你刚刚故意支开桑念,是想对我说什么?”

    闻不语深吸一口气:

    “我死后,还请你替我照顾阿瑶,她不能再一个人四处漂泊了。”

    沈明朝:“我会接她回逍遥宗,只怕,她自己不愿意。”

    闻不语弯了眼眸:

    “我想,如果是我的遗言,她会听的。”

    沈明朝:“……好。”

    “在这世上,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

    闻不语又抿了一口酒,冰凉的四肢渐渐暖和许多。

    似乎连带着衰竭多年的脏腑也舒展不少。

    不知不觉中,他话多了起来,小声碎碎念:

    “阿瑶从小不受师尊疼爱,又没有母亲照顾,性子格外要强些,可她的心是极软的,偏偏这样,最容易吃亏。”

    “她幼时常常缠着我下山去玩,纵使被师尊呵斥也不肯改。”

    “等她玩儿累了,我背着她,一步一步往山上的逍遥宗走,那条路真长啊。”

    “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那时候啊,清凉的山路上,女孩儿困得睁不开眼,却仍旧固执地同没比她大多少的师兄喋喋不休。

    她仰头看着天上的云和风,伸手去够头顶的花,手边的果,问闻不语:

    “为什么爹爹不喜欢我呀?”

    小小的少年微侧过脸,鼻尖一层细细的薄汗,语气格外认真:

    “师尊喜欢你的。”

    她气鼓鼓:“骗人,爹爹从没对我笑过。”

    他耐心安抚:

    “师尊笑过的,你没看见。”

    她怏怏道:

    “其实我都知道,大家都说是我害死了我娘,所以爹爹才不理我。”

    平日总是温声细语的小少年霎时板起脸,前所未有的生气:

    “胡说,那些话是骗你的,别信。”

    她又高兴起来:“真的吗?”

    闻不语道:“当然。”

    她搂紧他的脖子,将刚摘到的野枇杷在衣裳上擦了擦,连皮也忘了剥,欢欢喜喜地塞进他嘴里。

    野果味道自然不佳。

    他的脸皱成一团,又不能吐,硬生生咽了。

    她满怀期待地问:

    “好吃吗?”

    他轻轻点头。

    “那我再给你摘两个。”她困意全无,更加卖力地伸手去抓枝头的枇杷果。

    他配合着停下脚步,将她往上颠了颠,背得更高。

    枝叶摇晃,细碎的日光穿过空隙洒下,点亮女孩儿琥珀一般的双瞳,忽明忽暗。

    像只小猫。

    他忍不住抬起脸看她,眉梢眼角挂了几许温软笑意。

    倏尔,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急急低下头,嘴巴夸张地张开:

    “大师兄,我现在比你还高啦!”

    他道:

    “阿瑶个子长得真快。”

    她顺利摘了两串枇杷,重新搂住他脖子,语气雀跃:

    “那以后,我是不是不用你背也能摘到果子啦?”

    闻不语冷不丁背着她转了个圈,袍角与发带在风中微微扬起,几缕细碎的额发险险遮住眉眼,很快又被风吹开。

    他道:

    “当然。”

    她欢呼一声,语调高高扬起:

    “那以后,我是不是会变得很厉害,谁也打不过我?”

    闻不语加重语气:

    “当然。”

    她心满意足,不顾他的阻拦,往嘴里丢了颗枇杷。

    下一刻,她酸得差点哭出来:

    “不好吃,一点也不好吃,你骗我。”

    闻不语温声哄她:

    “以后师兄在小月峰种满枇杷树,保管结的枇杷又大又甜,让你吃个够,好不好?”

    她含着两汪眼泪,吸吸鼻子,听完他的话,声音忽然小了许多:

    “大师兄,爹爹不喜欢我没关系,你喜欢我就好了,你要一直陪着我,我不能没有你。”

    他怔了怔,旋即郑重点头:

    “好,我会一直陪着你。”

    “永远不分开!”

    “永远不分开。”

    ……

    “我很快就要死了,剩下的路,再也不能与她并肩同行。”

    夜色里,青年喟叹一声,望着天上那轮圆满的明月,眉间满是怅然。

    “不能看见阿瑶白发苍苍的样子,真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