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梦。

    一个陌生人闯到了他面前,用那双和念念一模一样的眼睛看着他。

    叫他哥哥。

    桑岐言恍惚一下,想走到她身边仔细看看她,脚下却踉跄一下,险些栽倒。

    桑念急忙上前扶住他。

    他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她,脸色苍白,双唇微微颤抖。

    桑念声音更小了些:

    “哥哥,我是念念。”

    桑岐言:“念念?”

    桑念用力点头。

    桑岐言茫然道:

    “念念已经死了,我亲手葬的,就葬在后院那棵桑树下面。”

    桑念心中一刺,忍住了眼泪,换了个容易让人接受的说法:

    “对呀,我的魂魄附在了那棵树上,现在,我既是桑念,又是那棵树。”

    那棵树的确枯了许久,奄奄一息。

    忽然有一天,病树枝头又逢春。

    人人都道是小姐在天有灵救了它。

    却原来,是种树的那人回来了么?

    桑岐言看向谢沉舟,目光些许迷惘。

    谢沉舟对他点头:

    “她是念念。”

    桑岐言站直了身子,刹那间,心中闪过万般念头,但到了最后,只剩一片空白。

    良久,他道:

    “回来就好。”

    语气格外平静。

    只是转身的那一瞬间,他挺直的背骤然佝偻下去,如同迟暮之年的老人。

    桑念想去扶他,他背对着她摆摆手,嗓音有些含糊:

    “别过来。”

    她收回脚,突然想起那一年,她偷偷跟着闻不语一行人离开青州,他追上来给她送东西。

    分别时,他也是这样背过了身,不肯看她。

    青州城的城主有自己的骄傲。

    他决计不会让人见到自己的眼泪。

    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妹妹。

    尤其那个人是他的妹妹。

    桑念垂下眼,心里闷得厉害,像是堵了一团棉花,直堵到了嗓子眼。

    她有点想哭。

    掌心一暖,侧眼一看,谢沉舟握住了她的手。

    桑念抿了抿嘴,忍住眼泪,对他弯了弯眉眼。

    桑岐言也在这个时候转过身来。

    他看上去一切如常,只是眼尾微红。

    “吃过饭了吗?”他问桑念,“饿不饿?”

    桑念小跑过去抱住他,语气夸张:

    “我想快点见到你,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出发了,现在饿得能啃一头牛。”

    桑岐言眼眶红得更厉害,怒不可遏:

    “什么?谢沉舟那厮竟连饭都不让你吃,他到底是怎么照顾你的?这是虐待!”

    旁边的谢沉舟:“……”

    桑念:“不是,哥……”

    桑岐言厉声道:

    “不必为他说情!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他倒是五大三粗的气色好得很。”

    桑念捏捏自己明显圆润了些的脸颊,又看看谢沉舟刀削一样清晰且锋利的下颌线,眼里多了些清澈的迷茫:

    “啊?”

    桑岐言视线又落到她身上,满脸心疼:

    “你受苦了,哥哥这就去让后厨准备午饭,做一大桌子你爱吃的,你可劲儿吃。”

    桑念:“……其实倒也没有很苦。”

    桑岐言充耳不闻,搓着手带着乌拉拉一大群人飞快走了。

    原地只剩桑念和谢沉舟,哦,还有那名被定住的家丁甲。

    桑念戳戳谢沉舟的腰:

    “给他解开吧,看着怪累的。”

    谢沉舟默默解开他的定身术。

    他当场丝滑跪下,哭丧着脸道: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请小姐和姑爷赎罪!”

    桑念:“嗐,这有什么,你起来吧。”

    家丁甲一动不动。

    桑念以为他不相信,加重语气道:

    “我们真没怪你,保证不会去和我哥打小报告,你放心吧,赶紧起来。”

    听见她这样说,家丁甲两行热泪蜿蜒而下:

    “我也想起来,可是,我的腿麻掉惹。”

    桑念:“。”

    她弹了一指绿光到他腿上,他立马生龙活虎地站起来:

    “多谢小姐!小姐万岁万岁万万岁!”

    桑·痛苦面具·念:

    “快走吧你,我怕我忍不住扇你。”

    家丁甲正要走,她倏地又道:

    “等等。”

    家丁甲:“小姐还有事吗?”

    桑念指指谢沉舟:

    “既然对我说了,那对他也要说一遍。”

    谢沉舟微微怔愣。

    家丁甲立马对谢沉舟鞠了个躬,兴高采烈道:

    “姑爷也万岁万岁万万岁!”

    桑念总算满意:“还挺机灵。”

    家丁甲:“小姐还想扇我不?”

    桑念大手一挥:

    “不扇了,退下吧。”

    “好嘞!”

    家丁甲迈着小碎步跑走了。

    桑念挽了谢沉舟胳膊,高兴道:

    “我带你去看看那棵树,你肯定还没见过它,长得可好了,上面还挂了红绸子和风铃,特别壮观。”

    谢沉舟回过神,侧过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清楚地看见她眸底未散的忧愁。

    昨晚之后,两人都没有再提长生的事,可它依然存在,每时每刻都压得他的妻子喘不过气。

    清风拂过,红绸飞舞。

    树叶沙沙作响,枝头挂着的风铃叮叮当当撞在一起。

    一缕发丝被风吹起,泛着银霜一般的冷色。

    眨眼便如雪。

    谢沉舟不动声色的捉住它,施法遮住那抹刺眼的白。

    万岁啊……

    能和她经历一万次春天呢。

    可惜,大概是等不到了。

    前方,桑念仰头看着那棵巨大的树,语声雀跃:

    “谢沉舟,你看见了吗?这是我为你种的树。”

    谢沉舟道:“很好看。”

    桑念再次上前走了几步,掌心放在粗粝树皮上,低着脑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眼泪一颗接一颗落下。

    她语声依然轻快:

    “对呀,这是一棵很漂亮的树。”

    有了树灵后,它四季常青,即便是再冷的冬天也不怕。

    不像人,头发会白。

    树下,两座坟茔相互依靠。

    桑念蹲在碑前,伸手摸着上面镌刻的字。

    “好春儿,你还在这里守着我呀。”

    墓碑自是无法回答她。

    她抱着膝盖,低声道:

    “春儿,他们说你是寿终正寝,没有生病,也没有受伤,这真是太好了。”

    她死时,春儿也只有十六七岁大,还是个青涩的小丫头。

    再见面,春儿躺在坟墓里,只剩白骨。

    时间甚是狠毒。

    桑念没由来的想到,或许某一天,谢沉舟也会变成一堆白骨。

    或许,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她无意识地攥紧手。

    蓦地,有人伸手,一根根掰开她的指节,与她十指相扣。

    她扭头,看见谢沉舟的脸,怔怔落下泪。

    他说:

    “若是不能与你一同经历一万次春天,那有这一个春天,也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