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夫子按住了村民沙四的手。

    这一瞬间,在场所有人的视线便都集中在了这两人手掌相交处。

    高夫子个头小小,满脸堆笑,然而眼中却是寒光诡谲,卓有威严。

    沙四似乎是愣住了,他用一种惊讶的,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高夫子,声音微扬道:“高夫子,你这意思,是叫我等不杀驴?”

    “可是高夫子。”沙四又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道,“这驴它不服管教啊!做不得活儿也就罢了,它还尥蹶子,还害死了刘三婶家的鸡,这般恶驴,咱们总不能白养它一场吧?这不杀了吃,难不成还要将它当祖宗供起来?”

    说着话,他用一种“你别逗了”之类的神情看着高夫子。

    后方,其余村民闻听此言,忽忽然便都笑了起来。

    原本紧绷的气氛一时间得到了奇怪的放松。

    沙四便要挥手示意村民们再去抬“驴”,然而他的手被高夫子牢牢拢住,这一挥,却只是小幅度挥动了些微的距离。

    沙四的手动弹不得,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后方其余村民的笑声亦在同时停止,气氛再度紧绷。

    沙四的脖颈上,有蛇纹般的红色经络开始一颤一颤地鼓了起来,他的眼睛则变得黑多白少,他的声音更是陡然僵硬!

    他阴冷地低问:“高夫子,你今日当真是铁了心非要阻我等吃驴不可么?”

    “驴肉之美,高夫子你又不是没经过没见过,怎么?今日却要做圣人,不吃驴了?”

    高夫子张开嘴,伸出舌头舔了下嘴唇。

    密密麻麻的触须在他咽喉深处若隐若现,他的舌头上有一粒粒尖尖凸起的倒刺,随着他的舌头舔动,他嘴唇皮肤开始有被擦破的迹象,一道道显眼的红血丝出现在他嘴唇周边。

    无形的压力传荡而出,高夫子的声音亦是阴冷了下来,他板着脸说:“沙四,你放肆!老夫虽非圣贤,教的却是圣贤书!你如此荒唐无知,开口闭口竟拿圣人当玩笑,此等行径已是违逆天道人伦!”

    一句句话语说出,便如金科玉律,更如泰山压顶,一山又一山。

    “圣贤有言,仁者无敌!老夫今以仁爱之心,教化尔等愚民,尔等却一再冥顽不灵,何其可悲,可叹啊!”

    高夫子伸手指向了沙四,沙四忍不住退了一步。

    高夫子步步紧逼,越发气势旺盛,他大喝:“沙四,你自己不学无术也就罢了,莫非竟连子孙后代往后的进学之路,你也要一并堵死?你安的什么心?愚夫!”

    一声又一声,简直是每一声都如晨钟暮鼓,震得人耳中轰隆不绝。

    沙四被迫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直到退得离焦左足有十丈远,他才猛然张开口大喊一声道:“我错了,夫子!”

    “我不吃驴了,这驴便让于夫子!”沙四大喊着,一边喊他口里一边吐,数不清的,形状粘腻恶心,五颜六色的怪虫被他从口中吐出。

    怪虫们落在地上挣扎扭动,又在片刻后身上冒火,忽地自燃成灰烬。

    沙四吐了一地的怪虫,怪虫又烧了一地的灰。

    他大喊:“啊!我错了!我错了高夫子!我不要驴了,我不要了!”

    声音渐渐凄厉,又渐渐远去。

    很快,其余村民亦纷纷退走。

    他们扛着锄头,拖着钉耙,有的转身喊:“沙大哥,等等俺!”

    有的近乎谄媚地对着高夫子客气说:“其实还是夫子说得对,仁者无敌,这圣人又怎么会错?错的肯定只有我们。”

    这些人对着高夫子陪着笑,匆匆忙忙说:“夫子啊,我家有两个孩子,今秋便能入学,还望夫子好生教导,多多管教……”

    “夫子,小的走了……”

    “夫子,我家小儿今年六十又三,盼望能与您相见。”

    “高夫子,高夫子啊……我家……”

    我家我家我家……村民们一声声我家,每一声“我家”背后都饱含有无限期许。

    将期许都表达完,村民们这才一个个转身回家。

    焦左这头“驴”,最终被村民们留在了高夫子身边,高夫子背负双手,一时志得意满,意气无限。

    他怀揣着六枚祖龙铸钱,微微昂首,十分高兴地将宋辞晚叫到身边。

    “辛免啊,这驴你夫子我可是救下来了,将驴抬上罢,走!我们回学堂!”

    宋辞晚连忙应诺道:“是,夫子仁心仁意,学生佩服。”

    说完她装作随意的模样对站在队伍中段的谢云祥招了招手,叫他过来帮忙一起抬焦左。

    谢云祥连忙奔上来,他早就认出“辛免”了,只是一直不敢出声相认。

    这个时候宋辞晚点名喊他,他真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抑制住了脸上的激动。

    但当他走到宋辞晚身边时,宋辞晚的天地秤却忽然自行浮现了出来。

    【人欲,化气期修仙者的喜、惊、忧,三斤九两,可抵卖!】

    一个照面,谢云祥就提供了三斤九两重的情绪气团!其作用堪比三年半以上的修行时间!

    宋辞晚:……

    有些出乎意料,但又觉得果然便是如此。

    谢云祥可真不愧是谢兄,他这毛掉得也太爽快了些。

    当然,他掉毛虽然爽快,人却并不傻。纵使他内心有许多情绪波动,面上却与宋辞晚维持住了恰到好处的生疏。

    他客客气气地与宋辞晚说话,然后与她一块儿抬起焦左。

    众人跟在了高夫子身后,去向他口中的学堂。

    焦左本来已经是一副心灰若死的模样,此番在濒死时被救下,便抬起一双干枯的眼睛看了看宋辞晚,又看了看谢云祥。

    谢云祥冲他扯开一个布满皱纹的难看笑容,焦左撇开眼睛。

    宋辞晚与焦左对视,则对他露出了温文平和的表情。

    焦左怔了下,随即垂下眼睑。

    众人跟着高夫子,并没有直接进村,而是绕着村子的西边沿,一路行走约有三里路程,忽然,只见前方道路渐渐湿泞,又片刻,湿泞的道路变成了成片的泥淖。

    一只鸟落到了湿泞的泥淖地上,泥窝瞬间颤动,片刻间便将这只鸟吞噬进了无限深沉的泥地之中。

    高夫子对此视若无睹,只是将手一挥,欢喜道:“孩儿们,回学堂了,快来,老夫方才偶得了一篇仁者,正该教导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