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中,烛火忽忽摇曳。

    祠堂外,宋辞晚单手掐诀查看,却是终于在游走不定的种种血煞气中,看清了那一点血煞的根源!

    那是一块碎片,一块被深深镶嵌在井槐生胸腔心脏内的碎片。

    碎片被血肉浸染成了暗红色,乍看去与他的心脏浑然一体,若非宋辞晚灵目敏锐,根本就不可能看出来他心脏中的异样。

    而此刻仔细看去,又只觉得这碎片暗红中透出些许幽绿,恍惚有种青铜般的质感。

    这像是一块青铜碎片——

    当这个念头在宋辞晚脑海中生起时,她目光所视竟恍惚生出了变化!

    是什么呢?

    是山川河流,是天地浩宇,是飞禽走兽,是人妖万族。是无穷生灵在繁衍枯荣,是日月星辰在亘古流转。

    那么的浩大,浩大中又有一条条似虚似实般的奇异光线。

    那些光线穿梭在山川万物间,游走在生灵血脉间,贯穿着天与地,远与近,过去与未来,恒久与瞬间!

    忽然某一刻,宋辞晚便明悟了。

    那哪里些纵横的,似虚似实的,又哪里是什么光线?

    那分明是道韵,是规则!

    是天地运行的道与理,是时间与空间,是生长与消亡,是……

    是什么?还有什么?

    宋辞晚只觉得心脏在砰砰跳动,她修行至今,分明已经领悟过许多深奥的道理,却从没有哪一刻如此刻这般,生出了自己真正走到了道的身边,伸出手去,在触碰大道一般的感觉!

    她就要触到了,摸到了……

    而与此刻所见相比,她从前所领悟的那些,分明便只是大道的边角皮毛而已——

    宋辞晚恍惚伸手,却又在下一刻,眼看着自己似乎是抓到了什么的关键时刻,心脏一跳,脚下一空。

    自然,她并没有真正踩空。

    到她这个境界,也很难再出现一步踩空这样的情况。

    然而,虽不曾真正踩空,她却在这一瞬间恍惚生出了踩空般的错觉。

    踩空以后,她眼前的无数线条消失了,山川大地,日月星辰的光影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

    是无穷的混沌!

    没有光线,没有清浊,没有物品,也没有生灵。

    山川没有了,星辰没有了,世界却成了混沌。

    直到某一刻,忽然某一刻,无穷混沌中出现了一颗球!

    那是一颗蔚蓝色的,乍看渺小,细看又显得无穷浩大的球。

    球在混沌中高速旋转,如流星般不知从何处来,只向远方去!

    惊鸿一瞥,只是一眼,那球便又在宋辞晚眼中消失不见了。却不知为何,这一眼硬是在宋辞晚心中留下了深刻到极致的印象。

    甚至,这一眼看去,目光所视便如镌刻般,直接印在了宋辞晚心魂间。

    有那么一瞬间,宋辞晚忽生悲切与怅惘。

    她按住了自己的心口,再一眨眼,只见眼前一片清明。

    祠堂还是那个祠堂,祠堂中的人也还是那些人。

    形貌怪异,生着六条手臂的槐生也还在祠堂中。而那一块青铜碎片,则正嵌在槐生的心脏中,与他的心脏同呼吸,共跳动。

    咚咚咚——

    那般鲜活。

    无形中称得宋辞晚方才所见之一切,皆如梦幻般虚无。

    宋辞晚这才算是真正的醒过神来。

    原来方才她以肉眼神通去窥探槐生心脏的碎片,结果却被碎片的神异气息给拉入到了一种莫可名状的奇异幻境中!

    真是不可思议。

    以宋辞晚如今的修行境界,居然会被轻易带入幻境。

    这不是宋辞晚太弱,就必定是那碎片大有来历,大有古怪。

    宋辞晚站在原地,人未动弹,心中却有惊涛骇浪,静水流深。

    她不信方才所见一切仅仅只是幻觉而已!

    不论是恍惚间似乎便要被她触摸到的某种“道”的感觉,还是后来在混沌中惊鸿一瞥的……那一颗飞遁的球,都给了宋辞晚一种无比真实的感觉。

    不!

    那一切,一定都是真实的。

    或是曾经发生过,被青铜碎片记录了下来。

    宋辞晚伸出手去,指掌轻轻一握。

    祠堂边有一棵不知生长了多久的老柳树,柳树上吊着一些吐丝的青虫。

    其中一只干枯濒死的青虫忽然从微黑的丝线上脱出,落到了宋辞晚掌心中。

    宋辞晚掌心中真气微吐,便在这一刻,极其灵敏地在青虫体内某根线条处拨动了一下——

    那自然并不是什么实质存在的线条,而是介于虚实之间,只有宋辞晚能够凭借此时感应看到的线条。

    随着这线条的拨动,只见刚才还干瘪到似乎完全失去了生机的青虫,忽然就蜷动着身体,微微动弹了一下。

    一下,两下,三下……

    干瘪蜷缩的青虫,展开了身体,在宋辞晚掌心中忽然翘起了尾巴。

    然后,这青虫开始吐丝了!

    一根、两根、十根、百根……无数根。

    青虫吐丝的速度极快,宋辞晚像是在看一出奇妙而生动的真实默剧。

    不过小半刻钟,青虫吐丝便将它自己完全包裹住了。

    时间如同在青虫身上加速。

    当然,事实上时间并没有加速。这一点宋辞晚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她本来就是运用时间的高手,若真有时间加速,她不可能感应不到。

    这青虫吐丝、成茧,之所以如此之快,皆因宋辞晚方才拨动的那一根奇异线条。

    她只是轻轻一拨,甚至都没有给青虫提供什么能量,这青虫体内便忽地自行爆发出了强大的生机。

    便是这一股生机促使了青虫忽然从濒死状态中弹起,而后飞速吐丝、结茧。

    又过小半刻钟,宋辞晚掌中的虫茧,动了。

    卡!

    先是有一点尖细的触角探出。

    再然后,是一截青灰色的翅膀,又过片刻,整个虫茧裂开,一只青色的蝴蝶从中飞出。

    濒死的青虫破茧成蝶,它又重新活过来了!

    而整个过程中,宋辞晚只在最初提供了一点助力。

    她那一拨,便俨然是拨动了一个生命的开关!

    蝴蝶振翅飞起,在宋辞晚身旁环绕飞行,翩翩起舞。

    宋辞晚心潮起伏,越发肯定了先前所见绝非幻觉。

    那一幕幕非但不是幻觉,宋辞晚甚至当真还从中感悟到了某一种道的存在。

    虽然她当时似乎是抓空了,但哪怕是抓空了,她也在穿过那些道与理的某一刻,领悟到了天地间无穷大道的些许神韵。

    是什么神韵呢?

    不是她原先就有所领悟的时间,也不是空间,而应该是……是生命!

    是生命的奥秘,是生命的奇迹。

    青蝶在宋辞晚身边翩翩飞舞数周,似乎表达依依之情。

    宋辞晚伸出手,青蝶在她指尖微做停留。

    片刻后,青蝶再度飞起,飞向了老柳树茂密的枝叶,也飞向了它该去的世界。

    蝴蝶飞走了,宋辞晚抬眼望去。只见天上明日透过枝叶,细碎洒下,点点光斑间,数只蝴蝶绕光飞舞。

    宋辞晚的脸上不由得便露出了些许笑意,青虫破茧成蝶,似乎全赖于她那一拨,但实则又并非只是因为她那一拨。

    她想,她有些明白了青铜碎片中的生命之道。

    从前,她将自己领悟的光阴湮灭之术取名为“朝露”,那么今日,她便将她的生命点拨之术取名为“破茧”。

    破茧,真是好极了。

    宋辞晚面带笑容,胸中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在徐徐涌动。

    数个呼吸后,她才平复心情。

    而此时再看,祠堂中的情势却又发生了变化。

    只见祠堂中,原先被捆缚在一侧的村民们,不知何时竟都被放开了!

    不仅是被放开了,这些村民还将生着六条手臂的槐生团团围在中间。

    槐生虽有六臂,力大无穷,甚至看起来似乎还学会了一些怪异的神通。但先前割腕放血,喂食祖母,分明还是损伤了他的身体与元气。

    因而此刻被村民们围在中间的槐生,是焦虑的,是茫然的,甚至是无助的。

    这个村民伸出手扯住了槐生的一条手臂,那个村民又扯住了另一条,再一个村民又扯住了一条……

    槐生纵然是有六条手臂,也不够这些村民扯的。

    村民们七嘴八舌,挤挤挨挨,你一言我一语。

    “槐生,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我是你二婶啊……”

    “槐生,你那时候不受你爹待见,你后娘磋磨你,你阿奶有时候照看不到,还是我在喂你柱子堂弟的时候,也常将你带在身边,顺带着喂你几口奶,你才活下来,才长得如今这般壮实呢!”

    “槐生,你五叔我可没亏待过你,你小时候被你后娘打得一身是伤,躲在沟子里发抖,还是我给你拎出来带回家去!那可是大冬天啊,雪下的能有三尺厚!我要是不给你拎回家,又叫你婶子给你喝姜汤,你当时就死了……”

    “槐生……”

    “槐生……”

    每一句槐生,都是一段旧事,都是一桩恩情。

    有些甚至还不止一桩恩情,而是持续的,说也说不清,扯都扯不完的恩情!

    一声声,一句句,村民们说着,拉着,扯着,拥挤着,推压着,到了后来,槐生便再被架着再也吐不出声音,说不出话。

    然后不知是从谁开始,只忽然是有一张嘴伸过来,猛地一口,就咬在了槐生的手臂上!

    嗤!

    健壮的手臂,硬是被村民尖利的牙齿咬开了。

    汩汩的鲜血流出来,村民立刻大口吞咽,欢喜之极。

    咕咚咕咚——

    但这咕咚声又戛然而止。

    咬破了手臂,吸到了血液的村民并没有欢喜太久,很快就被身后的其他人给硬揪着脖领扯开了。

    “哎哟!他娘的是谁?”

    被扯开的村民自然不甘,于是愤怒大喊。

    但补位的村民也不是好惹的,挤开这人以后便立刻顺着槐生手臂上的伤口狠命扑去。

    咕咚咕咚——

    补位的村民吸到血了。

    但立刻又有后续村民将这补位的村民扯开……

    总之就是,一人吸了另一人又来。

    人来人往,明明只是三十几个村民,可这三十几个人压在槐生身上,却仿佛是无有穷尽一般。

    槐生原先还是站着的,此刻却被挤得倒在了地上。

    一个又一个人,既拥挤着向前,又互相排挤着身侧所有人。

    人们先前还收敛有度,虽然相互间似乎是也会叫骂、争抢,但毕竟乡里乡亲,甚至都沾亲带故,这种叫骂与争抢于是也都是克制的。

    可不知从哪一刻起。

    或许是因为五叔说了句:“罗氏你这婆娘好像挤过去喝了五次了吧?你不能仗着你小时候奶过槐生就当他独独是你一个人的,我们呢?”

    罗氏吐了口唾沫,却是回骂:“呸!放你娘的狗屁!你才五次了,我都数着呢,老娘才三次,老娘才是亏呢!”

    然后村民们就开始互相报次数,这一报不得了。

    多的有五次六次,少的才一次两次,这次得了?

    万事万物,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村民们吵着吵着,忽然就从此刻之事翻到了各种陈年旧事。

    或是东家偷了西家的鸡,或是北家抢了南家一尺地,又或是谁谁谁笑话过谁,谁谁谁刻薄过谁……

    这一说可不得了,恩怨太多了,一时间简直数也数不清,算也算不明。

    这还得了?

    别无它法,唯有一点,打!

    于是村民们就打了起来。

    从这个给了那个一拳,再到那个又薅了另一个一把头发开始……

    于是,你踹我心窝,我挖你眼睛。你打他下三路,他戳你鼻子眼……

    村民打架哪里有什么章法?就是一个混战!

    而越是混战,越是狠辣。

    村民们又基本上都喝过槐生的血,不知不觉间大家的力气便都大了起来。

    于是打斗间鲜血横飞,惨叫相伴。

    有人被打断了手脚肋骨。倒下了……

    剩下的人越发兴奋。

    这个喊:“井老五,你他娘去死!当初就是你推了槐生他娘一把,才害得槐生他娘早产,你如今倒好,还在槐生面前装起了好人,你怎么有脸?你怎么不去死?”

    砰!

    井老五被打翻在地,牙齿飞出去数十颗。

    那个吼:“罗氏你这个贱人,你也好意思说你奶过槐生?是谁把槐生他娘骗村子里来的?就是你啊!”

    砰!

    罗氏也倒地了。

    祠堂中,白烛幽幽,槐生倒在血泊中,面容在烛光下忽明忽暗。

    他的心脏却是砰砰跳动,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声响中,青铜碎片如同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