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陵城外五十里,草木葱郁,宋辞晚与诡异同行。

    白面黑唇的阿雾在月光下好似是一朵刹那盛开的业火昙花,风吹来时,她繁复华丽的衣裙翩翩飞起,又好似是化作了一段幽婉的诗歌。

    宋辞晚欣赏她的神态,想起多年前在怀陵城时,自己曾被这诡异惊吓,若非那时新得了一门传法之术,反向将她哄住了,还不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从这诡异手中平安走脱呢。

    当时的阿雾是大城级诡异,而宋辞晚却仅仅只是练气期小修士。

    但如今,宋辞晚一只脚踏入了真仙境,王体虫族她杀过,真仙她也宰过,一身凶名,威震九州,倒成了阿雾在她面前瑟瑟发抖了。

    阿雾不强吗?

    不,阿雾很强!

    十年前的大城级,如今……

    宋辞晚看到了一团诡异幽精浮动而出,瞬间被天地秤秤盘吸走:【破国级变异诡异幽精,紧张、忧虑、忐忑,一斤一两,可抵卖。】

    十年过去,阿雾修为上涨,如今已是破国级!

    破国级的诡异,顾名思义,便有破国之力。

    如果与修仙者的修为等级相对应,破国级大致对应天仙境。但实际上,破国级诡异的杀伤力与破坏力,比起寻常天仙可不知道要厉害多少倍。

    毁城灭国,不是说说而已。

    然而此刻,拥有毁城灭国之力的阿雾,却是小心翼翼地看着宋辞晚,虽然口中抱怨对方吓到了自己,在宋辞晚反问后,她又立刻放轻声音,老老实实说:“我不是人,但是,我曾经是人,我也还是会害怕的……”

    真是个实诚诡,瞧着既可怜又可爱。

    宋辞晚问:“阿雾,你还恨这个世界吗?”

    她的措辞里,用了一个“还”字。

    至于为什么用“还”字,皆因若未有恨,又何成诡异?因而宋辞晚提问时才不说:阿雾,你恨这个世界吗?

    而是,阿雾,你还恨这个世界吗?

    阿雾拖曳着繁复的衣裙,在月光下的草尖上行走,对于宋辞晚的这个问题,她怔怔思索了良久,而后才道:“从前自然是恨的,至于如今……”

    她看了眼紧张跟在后方的洛三爷,洛三爷的手始终握在腰间的葫芦口。

    那是她的居所,也是她的归处。

    阿雾轻轻笑了,她说:“如今其实也还是恨,但是好像又没有那么恨了。恨与不恨又如何呢?千年前的那些人,大多都死啦,反倒是我,还活在了如今。”

    阿雾眨眨眼,得意地说:“他们都没有熬过我,我赢了!”

    宋辞晚微微一笑道:“看来你已领悟,时光才是红尘世间最强之敌。”

    阿雾点头,片刻后又摇头说:“大约是如此,但我又觉得,好似不仅是如此。时光是最强之敌,人心也是啊……”

    说到这里,这诡异嘻嘻笑出声。

    她虽然怕宋辞晚,但又好像没有那么怕宋辞晚了。她便大着胆子笑说:“仙子,您先前说九州又要大乱,其实我早便觉得,九州大乱是迟早的事呢。毕竟,这天下,统一久了,就该分化呀!”

    她笑得大胆,言语也大胆。

    后面的洛三爷就急了,手掌使劲去掐腰间的葫芦。

    但阿雾又何曾老实听过他的话?

    她自顾道:“这个周皇朝,看起来比我们千年前的云国要好上不知道多少倍。第一代周皇统一九州,也是前所未有之壮举,可是九州太过一统,以至于天下都只有了一个声音,时间久了,想不乱都不行啊。”

    阿雾嘻嘻笑:“我可比人更知道,人这个东西呀,要是没有约束,能坏到什么程度。人是如此,国家也是如此呢!”

    一千年前,阿雾是困守在寒丘山中、被规训的世家小姐。

    她被困在方寸天地,看不到世间长阔。她有太多的困惑、不解、迷茫、拘束。

    而一千年后,她走出了寒丘山,她跟着洛三爷游历九州,去看过了更远的山川,更远的土地,更远的城池,更远的风土人情,还有更多的人间悲欢……

    如此短短十数年而已,一人一诡异的足迹在九州转了一个来回,此番重归怀陵城,又重逢宋辞晚,阿雾竟有了无限感慨,无穷领悟。

    她好似也是在等候这样一个人,能够令她打开话匣,滔滔不绝,直抒胸臆。

    “多国混战,百姓苦,可是九州一统,百姓也苦。”

    “混战的时候要担忧战乱,担忧征兵,担忧妖诡……统一的时候,却是要担忧豪强,担忧权贵,担忧哪一天走在路上,一不小心就碰到什么高手,或是莫名其妙得罪了什么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嗐,反正是活不活得长,不但要看本事,更要看运气。”

    “可是即便如此,九州又还是有那么多百姓活着,仙子,我又觉得好生奇怪,好生迷茫……”

    阿雾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说到后来,自己竟又将自己给说糊涂了。

    原本她觉得自己游历九州十年有余,应该想明白了许多困惑才是。她滔滔不绝地对着宋辞晚说了很多,她还以为自己可以反向向面前这位仙子传道——

    以此偿还她十余年前传道之恩。

    可是结果呢?说着说着,她自己反而逻辑混乱起来。

    她总觉得自己是想明白了什么,可是偏偏却又无法深入。

    总有种隔靴搔痒,挠不到痛处的无奈感觉,阿雾莫名急躁。

    【破国级变异诡异幽精,紧张、迷茫、困惑,二斤三两,可抵卖。】

    宋辞晚听着听着,忽然又收到一团气。

    她转头去看阿雾,阿雾着急地看她。

    宋辞晚一笑,道:“其实不必觉得奇怪,你瞧着九州状况糟糕,一团混乱,可是许多百姓却又都还能活得好好的,其实并不是他们当真活得好好的……”

    “他们不见得好,但他们又顽强地活下来了。有时候,人的生命力强到甚至可以超出自己想象的极限。”

    “而活下来的这些被你我看见了,至于未曾活下来的那些,又何止是不曾被你我看见?更甚至是不曾被世间绝大多数生灵看见。”

    “但是看不见,并不代表不存在。阿雾,你说可是如此?”

    阿雾怔怔道:“是呀,便是如此。”

    宋辞晚又道:“此刻明月如霜,山影苍翠,又可知这清风明月间,曾经埋藏过多少苍苍白骨?若无怨愤,若无死亡,山间又如何会有这许多诡异游荡?”

    说话间,一缕山风吹来。

    十来道没有意志、不知忧惧的灰游级诡异便随着这缕山风忽忽然向着宋辞晚与阿雾飘来。

    阿雾:……

    她“哎哟”了一声,竟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堂堂破国级诡异,竟被山间几缕没有意志、没有思维的灰游级诡异给吓到了!

    这是何等荒诞?

    但阿雾又切切实实是当真被吓到了,当下又有一团诡异幽精冒出:【破国级变异诡异幽精,惊吓、迷茫、混乱,一斤五两,可抵卖。】

    阿雾抬手,挥开了这些灰游级诡异。

    随后拍拍自己胸口,心有余悸道:“仙子,为何我心中发寒,十分骇怕?我这般胆小么?几只灰游级诡异而已啊……”

    宋辞晚随手将这些飘来的灰游级诡异击散成虚无。

    阿雾:……

    您这般干脆利落,总叫我觉得我好差劲。

    她噘着嘴,心里抱怨,却不好意思说出口来。

    宋辞晚道:“你骇怕的,当真是这些散逸的诡异么?”

    不等阿雾回答,宋辞晚主动给了她答案:“不是的,你怕的,是那些我们看不见的死亡与绝望。”

    阿雾便抬起手,将一只惨白的手掌抚上了自己的胸口。

    她是诡异,胸腔中的那颗心脏本应该失去跳动的能力了。

    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她又分明只觉得自己好像是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砰砰砰——

    一下一下,跳得那么慌乱,又是那么沉重。

    阿雾喃喃道:“仙子,我好像更怕了,更慌了……我要怎么办?”

    宋辞晚声音温和道:“要么回去寒丘山,躲进山中成一统,不听不看不想不见,再过千年,你还活着,而这个世界或许就变好了,那时什么都好,你自然也好。”

    这个说法直叫阿雾眼睛睁大,她似乎意动。

    但片刻后,她又迅速摇头:“不成的,我做不到的,躲进寒丘山,我或许会更慌、更乱、更怕……我都逃出来了,我又怎么可能再回去?”

    宋辞晚便道:“既然无法做到不听不看不想不见,那便尽你所能,去改变这个世界。”

    阿雾怔怔:“改变这个世界?如何改变?”

    宋辞晚道:“我与九州天仙以上高手,相约明日,蛰龙山见。”

    阿雾一惊:“仙子您要做什么?”

    宋辞晚微微笑说:“不知道,或许是再杀几个罢,不杀也成,看我心情。”

    阿雾:……

    她是诡异,她没有心,但是她觉得自己此刻好像更怕了!

    什么叫做再杀几个?

    仙子啊,您要杀的几个,请问是什么随随便便的生灵吗?

    不,一定不是!

    那一定又是惊天动地的超级大恐怖!可是明明要做那么恐怖的事情,对面这位的语气却又偏偏如此轻描淡写,她轻巧到好似明日不过是要去屠宰几条砧板上的鱼!

    白面黑唇的诡异双目圆睁,她繁复的衣裙在夜风下忽忽向身后飘起,亦如她整个身躯,好似随时都要惊吓飞走。

    【破国级变异诡异幽精,惊惧、迷茫、焦虑,二斤七两,可抵卖。】

    但阿雾却又似乎并不是当真想走,她明明那么怕了,可她的双足却好似是在草叶上生了根。

    她就这样踏着草尖,紧紧跟在宋辞晚身侧,忍不住继续追问她:“那再杀几个之后呢?”

    问了这一句,又紧张问:“仙子,您只杀他们,不杀我罢?”

    宋辞晚笑说:“你不做坏事,我就不杀你。”

    阿雾顿时松口气,忙说:“我以后一定不做坏事!”

    至于以前有没有做过,说实话不好定义。她毕竟是大诡异,你说她是纯粹善良的,这谁能信?

    但宋辞晚显然并没有追究她过往的意思,只道:“杀生,仅能解决一部分问题,却解决不了全部问题。”

    阿雾忙又道:“那全部问题,又该如何解决?”

    宋辞晚道:“我一人,亦解决不了,因而我今日才来问你。”

    阿雾只觉得自己胸腔里那颗呆滞的心脏又怦怦跳了,她急急忙忙接话说:“仙子为何问我?我、我……我又能做什么?”

    宋辞晚道:“你能做许多,你经历过千年前战乱,曾深受其害。你亦知晓,九州一统百姓苦,九州战乱百姓苦。那你必然也思考过,究竟要如何,百姓才能不苦。”

    她转头看向阿雾,微笑说:“我今日与你相遇,见你第一眼,便想问一问,依你高见,百姓如何才能不苦?”

    阿雾捂着自己的胸口,她的衣裙飘飘,身躯却沉重。

    她觉得自己的胸口当真是有小鹿在乱撞,她压不下这只小鹿,只能结结巴巴说:“我、我、我……我觉得,不要人皇!”

    这一句不要人皇脱口而出。

    后方,洛三爷一脚踩歪,堂堂天仙高手,却险些没摔倒在这平地上。

    他紧拽着腰间的葫芦,沧桑的脸上却忽地逸出一丝叹息。

    倘或此时的阿雾回头去看,就会看到,一向以落魄糙汉形象示人的洛三爷,此时此刻,他那一双黝黑的眼睛里,却仿佛倒映了晶莹的深湖。

    湖水幽幽,似乎随时都要满溢而出。

    阿雾没有回头,她也想不起要回头,她只是捂着自己的胸口,在脱口说出第一句“不要人皇”后,继而便像是一只挣脱了牢笼的小鸟,双翅一振,排空飞去。

    越飞越远,不见天高。

    她说:“要有学堂,许多许多的学堂。要让小孩都进学,男孩女孩都进学!”

    “要学文,也要习武。但是,要有规矩,有方圆,有、有、有……有法律!”

    “一定要有法律!”阿雾说,“不是寻常松散的法律,是可以、可以约束普通人,也可以约束修士的法律!”

    “可、可以吗?”说完这一句,她又结结巴巴,万分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