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浔是正月初八回到北平的。

    他先是到苏民家里拜年,濮存晰也从美国回来了,一家子留他吃饭,濮哥还给他看了在美国拍摄最后的贵族的照片。

    哦,江浔在照片中发现了几张熟悉的脸孔,李安,对,后来拍卧虎藏龙那位,还有摩根弗里曼,此时都在这部电影中客串……

    接下来的日子,蓝天野家里,朱旭家里,于是之家里,英若诚家里……他都一一拜年,嗯,说得好听是拜年,说得不好听就是蹭吃蹭喝蹭听,听着这些艺术大家朋友之间的谈话,随便一句就够他琢磨几个月的了……

    等巩俐他们返回北平准备排戏的时候,他都在何冰家里住了几天了,丁志诚还喊他去吃饺子呢……

    在桑树坪纪事中,他的戏份主要集中在第二幕,主要是与巩俐演对手戏。

    “福林莫急嘛……”回家过春节,巩俐明显胖了,脸上泛着红晕,手指头都跟山东大葱的葱根似的。

    江浔突然抓住巩俐的手,使劲闻着,然后又端着灯仔细地打量着她,摘下她头上插着的花……

    这灯真的是从陕北高原带回来的,那种煤油灯。

    这花也是,玉英嫂戴过的!

    “嗯,什么味……”江浔看着巩俐,又仔细闻着她的手,一种香香的烧鸡味!

    “扒鸡,吃吗?回头给你拿。”巩俐笑得娇俏,手上是山东的德州扒鸡的味道。

    “你们俩,怎么回事,这年都过完了……别什么烧鸡扒鸡的了,严肃点,排戏。”作为副导演,陈子度老师很不满意。

    四月份,这出戏就要公演,说一句俗话,现在是时间紧,任务重,可是这两人的心思还在吃上。

    嗯,“要蒜吗?”巩俐看着江浔,却仍在小声逗他。

    可这一逗,却让阳疯子李福林笑了,“嘿嘿,看把你心疼地……骚情……”

    巩俐却把头慢慢支在江浔的肩膀上,“福林,你知道,娶下婆姨做甚咧……”

    江浔呆呆地想了一会,接着却重复道,“娶下婆姨做甚咧……”

    陈子度慢慢从场边的椅子上站起来,后面这几句台词应该是娶下婆姨做甚咧,白天烧饭做饭咧,夜了奶上歇乏咧,炕上养娃坐月咧,娶下婆姨做……

    这几句台词很难说,演员也很难演。

    如果江浔语音、语速很快,演起来就象是一个面对着漂亮女人的正常人,而李福林是一个疯子。

    可是,如果江浔给大家一种缓慢的感觉,那也不象一個男人,虽然他疯了,可是男人的本性还在。

    巩俐也在看着江浔,一如戏中痴痴的青女。

    娶下婆姨做甚咧,江浔的声音有些低,甚至有些含糊,含糊到让人有点听不清楚。

    可是下一句他的语调明显高起来,节奏也在加快,白天烧饭做饭咧……

    夜了奶上歇乏咧……

    陈子度突然感觉到耳边有尖利的泡沫摩擦玻璃的声音,那种声音听了让人心悸,心慌,心乱,心揪得慌!

    “炕上养娃坐月咧,娶下婆姨做……”江浔的声音突然又再次低了下去,就象一道抛物线,李福林的情绪突然间归于沉寂了。

    陈子度摇摇头,却点点头,说到这一句,这段戏其实就结束了,大家都在看着他,等着他的意见。

    巩俐看看江浔,他还好象还沉浸在李福林的世界里。

    她又看陈子度的样子,一直不说话,怕是江浔这段戏要重新来过。

    “陈老师这人,标准很高,你也别往心里去。”巩俐在安慰江浔,她总感觉那个一路上赶着大车的年轻人,不该有这样的结果。

    “陈老师,人家江浔演完了,您倒是给个话儿啊。”金莉莉在一旁也催促道。

    江浔的表演,很有神韵!

    台词,肢体,眼神,脸上的一点一滴……都是一个疯子面对女人的情绪变化。

    节奏也很对,用稍快一点的节奏,用气把字吐出来……对,气用到了,台词立即就活了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从本子上站了起来!

    气用到了,他的脸上全是戏,每个毛孔里散发的都是戏!

    “齐活儿。”陈子度突然就蹦出一句话来,他带头鼓起掌来。

    江浔长舒一口气。

    以前他也明白,演员也要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气用得不到,脸上没戏的。

    但那也仅仅是明白而已。

    直到遇到倪萍,他才感觉自已有点想通了。

    以前,他的好多表演是在用自已这张脸支撑着,而不是用气支撑,你这一口气上不来,脸上演出的东西,只能叫一个凑合。

    表演要讲五合,心与口合,口与手合,手与眼合,眼与身合,身与气合,情感,气息和台词,简单说就八个字,以情引气,以气吐字。

    现在情到了,轻轻一扇,气韵竟然就蓬勃而出……

    ……

    早上六点,人民银行家属院。

    “老苏……电话,电话!”大冷天,苏民刚刚起床,天还蒙蒙亮,楼下,传达室的老王就喊开了,“都打了三回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来了,苏民隔着窗玻璃回了一句,披衣下楼,他心里就犯了嘀咕,这么大清早的谁啊,电话还打了三遍了。

    “中戏的……”老王搓搓脸,“嘿,我说伱八点再打过来吧,人家愣是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地轰炸,本来大礼拜天的还想多睡会儿……”

    “喂,您好,您是哪位……”苏民一边拿起电话一边心里犯嘀咕,是不是那帮孩子出什么事了,“说话,再不说话我挂了啊……”

    这年头,家里没有私人电话,许多倒爷的名片就是家属院里的传达电话,当然,后面再标注一行小字:麻烦传达室的x大爷喊一声。

    “喂,喂,说话,哪位……”苏民不干了,下楼太急,秋衣外面只披了一件外套,连毛衣都没穿,寒风吹过,他打了个喷嚏,这不是捉弄人吗?

    “在苍茫的大海上……”

    就在他要挂电话的时候,电话那边的人突然就开口了。

    “在苍茫的大海上……”

    嘿,是他!

    苏民也顾不上冷了,仔细地听着这几个字,得,这台词有韵味,有节奏,有感情……感情很充沛!

    “怎么样,老师?”听到电话里苏民不说话了,江浔在电话里笑呵呵地就喊上了。

    “行啊……阿嚏——”苏民看看旁边,老婆匆匆拿着毛衣赶了过来,怕他冻着,“你的台词终于上道了……”

    这过完年,跟换了个人似的?

    苏民接过毛衣没有穿,却只是拿在手上,惹得老婆恨恨地戳了他脑袋一下。

    “我就琢磨着,我自己就是高尔基,4岁时父亲去世,11岁时,开始独立谋生,先后当过学徒、搬运工、看门人、面包工人……他遇到了各种艰难困苦,我体会着他的感情……”电话那边,小伙子说得很是动情。

    苏民没有打断他,静静地听着,这小伙子,开窍了。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电话打了约摸半个多小时,还是苏民老师爱人贾老师给把电话挂了,“别海燕了,今天吃烧鸡成吗,叫你那宝贝学生过来,不比电话里聊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