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幕缓缓拉开。

    舞台全黑,隔十秒钟,渐明。

    这是十年前一个夏天的上午,在周宅的客厅里。壁龛的帷幔还是深掩着,里面放着艳丽的盆花。

    中间的门开着,隔一层铁纱门,从纱门望出去,花园的树木绿荫荫地,并且听见蝉在叫。

    右边的衣服柜,铺上一张黄桌布,上面放着许多小巧的摆饰,最显明的是一张旧相片,很不调和地和这些精致东西放在一起……

    屋中很气闷,郁热逼人,空气低压着。外面没有阳光,天空灰暗,是将要落暴雨的天气。

    郑天玮在靠中墙的长方桌旁,背着观众滤药,她不时地摇着一把蒲扇,一面在揩汗……

    鲁贵、繁漪、周冲、周萍依次走上这个人艺的舞台,在幕开幕合与灯光明灭中,故事缓缓展开,至高峰,至回落,至全场的掌声淹没了舞台。

    当大幕再一次缓缓地合上,幕后的于是之、夏淳、苏民等人都忍不住走上前,与一众青年演员紧紧拥抱。

    “祝贺你,你的周萍演得真好。”于是之紧紧地抱住第三代周萍,观众的掌声就是最好的回答,人艺的旗帜终于传到了年青人手里。

    “不错,继续努力。”苏民没有跟儿子拥抱,只是轻声地鼓励着,几句话后,他看看舞台一角的江浔,“后面几场,可以让浔子上场。”

    濮存晰的目光也在追寻着江浔,他的脸上挂着笑,可是背影却很落寞。

    他答应着父亲,这個跟自己弟弟一样的年轻人,努力了三个月,理应也站在首都剧场的舞台上,接受观众的检验。

    可是他没有想到,江浔却不同意,他说,“观众喜欢濮哥的周萍,我就在后面学习……”

    这孩子,苏民笑了,他忘了他是山东人,太倔!

    ……

    雷雨逐渐停了,太阳出来,今天是雷雨的第四场演出。

    宛萍嫂子早早送来了牛肉汤,可是濮哥愣是没喝一口,他要下台再喝。

    “你瞧,浔子是不是有点不高兴啊。”江浔兴致不高,好象大家都看得出来。

    “排了三个月,是不高兴……”吴刚小声嘟囔着。

    濮存晰没有回答,人艺的演员上场不分心不分神,他默默地默戏,戏比天大,一切都要演出结束后再说,再讲。

    当四凤一人坐在家中,周萍从窗户跳进屋里的时候,台下原本静默着的观众,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

    这笑声,把郑天玮和濮存晰笑愣了,也让台后的于是之很是惊讶,他马上安排舞台记录在戏后找观众问一下,演到这一段为什么笑场了。

    好在年青演员们没有受到多大影响,当大幕又一次缓缓地合上,濮存晰才一脸严肃地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怎么前三场演得好好的,观众到了这儿为什么会笑场。

    “濮哥,”人艺的每一场演出都会有舞台记录,记录下观众的掌声次数,也记录下观众的每次反馈,“大家串戏了。”

    串戏?

    众人都看着他,“对,您前一阵子不是演过一部电视剧吗,在里面扮演一名公安,多么高大的形象,可是看到您一下从外面跳进窗子,这形象太不搭了。”

    舞台记录也有点想笑的意思,今晚来的观众年轻人居多,笑场的也是年轻人,没办法,濮哥的公安形象在荧屏上太深入人心了,让人看到跳窗子的周萍,一下就感觉不搭了。

    濮存晰皱皱眉,他说不上恼怒,也说不上沮丧,任谁一个话剧演员,辛苦排练三个月,遇到观众笑场都不好受。

    可是这不是演技的问题,更不是舞台事故,只是观众的心理感受,无解。

    “要么让浔子上场。”苏民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这个意见,于是之同意,夏淳同意,濮存晰自己也同意。

    十月的晚风中,丁志诚骑车赶到中戏的时候,中戏已经关门,好不容易喊开大门,把这个喜讯告诉江浔,江浔却沉默了。

    他看着大家,大家也都是笑逐颜开,可是他高兴不起来,他不知道怎么样的荣耀才能配得上一路的颠沛流离。

    八八年的那个夏天,不时会在他的梦中出现,跟夏导要角色的那个伙子,好象永远行走在北平城宽阔的马路上。

    上海,自己一人躲在殷家角上影厂的宿舍里,是那么遥远好象又是那么近。

    黄土高原上的信天游,依旧能穿透他的心房,广州的艇仔粥,好象现在仍是热的……

    大一,大二,大三,两年里,他既为自己的努力感到自豪,也为上天待自己不薄而感激……

    敢问路在何方,路就在脚下,这路不止要走好,还要让别人无话可说。

    ……

    今天,大槐树底下的通告变了模样,江浔的名字赫然由B角变成了A角。

    江浔?

    中国戏剧杂志的主编刘厚生今天也来到了首都剧场,他倒不是因为江浔而来,而是这些天一直在忙着梅花奖的事儿,今天才倒出时间,来观看人艺新排的雷雨。

    舞台上的江浔的周萍很有还原感,在形象方面,他能代入这个角色。他有一股少爷的气质,年龄也很差不多。

    演技方面,在面对顾威的周朴园时,他的手指紧贴裤缝,微微弯腰,语气不过重也不会吐字不清,就是一个惧怕敬畏不敢忤逆父亲的长子的样子。

    面对繁漪时,他又能挺直腰板,态度时软时硬……

    对四凤时,又有些大男子的气概,也会腆着脸哄逗四凤,语气活泼,行为随意,象个恋爱中的男人。

    不知不觉,戏剧进入尾声。

    当江浔的周萍缓缓倒下,五秒钟的死亡戏,却让这个戏剧界的大佬掏出了手绢。

    四凤的死,他没有流泪,周冲的死,他也没有流泪。

    可是,当一个人经历着绝望和恐惧两种情绪力量的巨大拉扯时,人物的内在却并没有断裂,依然完整合理地存在江浔的身上。

    他的背影很是僵硬,除了拿枪的手,他的一半身子仿佛不能动弹,眼里噙着泪,这个时候的江浔脆弱到令人心碎……

    在这样紧凑的时间中一连串矛盾的情绪起伏如此之大,情绪先爆发再压抑,然后艰难地从缝隙中冒出来,那种绝望、孤独、

    哀伤和悲凉,从表演中满溢出来,悄无声息淹没你……

    “这就是表演张力!”刘厚生长叹一声,看了多年的戏剧,他还是头一次从一个年青演员身上,看到这样打动人心的张力。

    “这孩子,脱胎换骨了。”

    演员的内部节奏与外部节奏形成的一种反差感,这种反差感就形成了一种表演的张力,现在江浔的张力,就象一张弓,马上可以拉断!

    但是箭飞出去,将会一支一支地插在观看雷雨的观众的心里!

    观众席上,沉默……可是接着,鼓掌声就象从每个角落里蹿出,直接涌向舞台中央……

    江浔的周萍的死,用了五秒钟,现在五秒钟后,观众的掌声还在继续。

    “这戏,没法演下去了。”已经死了的吴刚在台后小声嘀咕着。

    确实,扮演周朴园的顾威和扮演繁光漪龚丽君都不知所措了,掌声,让这出戏没法结尾了。

    大幕合上,又缓缓地拉开。

    观众席中爆发的掌声越来越大,夹杂着观众的喊声,像是暴风雨般地把大家都淹没了。

    江浔突然想到了去年在上海,于是之的王掌柜谢幕的时候,那掌声是他前世从未体验过的,像是潮水,那是一个演员为之生存的时刻。

    现在,他感觉自己的双眼模糊了,他努力抬起头,看着舞台上方的灯光,灯光很是炫目,也很是耀眼,让他眩晕。

    这是一种幸福的眩晕,可是眩晕中,他一直知道光在哪里……

    它就在头顶,也在远方,在人艺的舞台上,在戏剧的世界里。

    在这个世界里,在这个舞台上,我就是一名——

    追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