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阏与之战意义重大啊!打赢此次战役的马服君不但为我赵国带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还狠狠的磋伤了那嬴稷嚣张不可一世的气焰,用实际行动告诉了山东六国,秦军不是不可战胜的!”

    赵□□越说越兴奋“唰”的一下从坐席上站起来,抬起双臂宽大的双袖擦过黑色的案几,慷慨激昂的大声道:

    “如今马服君虽已长眠于马服山,幸好他还为寡人留下了两位英勇果敢的马服子(长子赵括、次子赵牧)!”

    看着赵□□兴奋的模样,楼昌也忙跟着接话道:“是啊,君上!臣还听闻赵括将军滔滔不绝谈论兵法的能力更在其父之上,想必这就是荀子《劝学》名篇中写的‘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的真实写照了。”

    “昔日先王任命马服君征战阏与,如今君上譬如先王,知人善任,又派马服子率军二十万前去长平支援,臣料想那嬴异人必然是被君上的决断和马服子的才能给吓破了胆子!这个竖子肯定暗中担忧等到他日秦国兵败的消息传入邯郸,马服子率领大军凯旋后,他这个战败之国的质子遭受到咱们赵国王孙贵族们的欺侮,伤到自尊与面子,因此才胆怯的在茫茫雪夜内丢下姬妾与儿子,偷偷提前逃跑了!”

    “君上,楼卿的话细细想来也是有几分道理的”,平原君赵胜思忖片刻也忍不住出声道,“士可杀不可辱也,时人尤其是贵族们会将骨气和尊重看的尤为重要,当世君子们往往宁愿死去也绝不愿意遭受到侮辱啊!”

    “哈哈哈哈哈,楼卿和季父果然深得寡人之心啊,你们两位简直是将寡人的心里话全都说出来了。”

    赵□□一扫心中郁气,开怀的抚掌赞叹。

    “赵括将军谈论兵法的本事连马服君都比不上,寡人都不知道廉颇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带着二十万大军日日白白消耗着粮草缩在壁垒里不出去和秦人打?”

    “倘若秦军对面是白起,廉颇这种拒守不出的打法寡人尚能理解,可对面领军的明明是那尚且不到而立之年的秦将王龁!廉颇将军的年纪都足以当那竖子的大父了!竟然会被打的带着二十万大军一退再退?现在甚至把第一道防线——空仓岭都丢给秦人了!”

    赵□□不满的撇了撇嘴:“这仅仅大半年的战事消耗掉的粮草就不知凡几,若是寡人再不换掉廉颇和秦人决一死战,怕是赵国上下的粮仓内就连一粒豆子都没有了!”

    蔺相如默默听着赵□□发牢骚,紧抿双唇,搭在膝头上的双手下意识往下按了按,摇头苦笑,君上的话虽说的不好听却也是实情。

    自秦王四十五年起,秦军攻打并占领韩国野王,致使北边的上党郡变为了一块飞地,上党郡郡守冯亭转而带着百姓们与十七座城池投靠赵国,致使秦国到手的鸭子飞了。

    秦军没有气馁,反而憋着劲接着打,次年往南打,秦军又占领了韩国的缑氏和纶氏,吓得住在新郑都城的韩王然连连告罪,直言上党郡归秦国所有,秦军这才罢休,转而调头往北。

    翻过来年,年初秦军彻底占领韩国北部的上党郡后,也宣告着秦、赵两国僵持了七百多日的上党郡之争,秦胜赵败,然而纵使秦军占领了上党,秦王稷显然还没有停止怒火,继续命令秦军马不停蹄的往东逼近在长平与赵军开战。

    截至到目前,对于秦国而言,上党之争的战事已经持续了三年了,可对赵人来说,长平之战也才堪堪打了半年。

    两军开战,每日两国的粮草消耗都是个天文数字,春耕,秋收两国都耽误了。

    上党之争、长平之战持续到这个时候其实已经不是两国军队在比了,而是两国国力在比拼了。

    秦人虽苦战三年,还是远程作战,然秦有巴蜀又有透明严谨的军功爵制,纵使秦军疲惫不已,仍期待着能够获得敌军首级来提升爵位,故而可以爆发强大的战意。

    赵军虽然参与战事的晚,长平距离邯郸也近,但赵国地处冀州,种粮产粮不算多,远远比不上巴蜀之地土地肥沃,且赵军通过陆路翻山越岭的运送粮草的消耗比秦军通过水路运输还大。

    秦军作战有明确的目标,秦军为使得秦国更强大而战,为自己拥有爵位后,生活更美好而战,可赵军又为之奈何呢?

    如今的时代庶民们连姓、氏都无,识字率更是低的可怜,底下的士卒们大多不认识字,赵国士兵们连本国的制度都不甚了解,又何谈明白秦军的军功爵制?身处底层,他们与宫廷中的当权者们眼界也是隔着天与地的鸿沟的。当权者想要占便宜要邻国更大的领土,可士卒们却无此心,赵兵们只知道他们此番是为了韩国的上党郡而打仗,长平战事因韩国的土地而起,怕是几十万的赵军们即便嘴上不敢言,心里面也是不怎么情愿的,身处这般境遇中,赵兵们的战意可想而知了。

    放眼看看,仔细想想,赵君不敌秦君,赵兵不敌秦兵,赵国国力也不敌秦国国力,即便在这粮草告急的关键时刻君上换不换廉颇,这场战事似乎赵国都胜利不了了。

    单凭现状,赵国很大概率会败,赵括也几乎不可能胜利。

    “咳咳咳咳咳”,思及这些,看透本质的蔺相如再度弯腰剧烈咳嗽了起来。

    这次他咳的很厉害,咳的眼泪都出来了,刚到花甲的年纪竟然看着比古稀之年的廉颇还要苍老许多。

    “蔺公!尔等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给蔺公抚背顺气,送上蜜水!”

    看着蔺相如咳得老泪纵横、面有戚戚然的模样,赵□□不满的甩袖蹙眉。

    站在红漆大柱子旁的内侍们忙闻声而做。

    蔺相如伸手拒绝送到手边的青铜爵,双手按着坐席,身子略微踉跄的站起来朝着站在上首的赵王俯身道:

    “君上,老臣不赞同楼昌和平原君所说的话。”

    赵胜愕然,楼昌抿唇,赵豹则是端起面前案几上的酒盏仰脖一口饮尽。

    “蔺公此话是何意?”

    赵□□有些不耐烦的眯了眯眼。

    蔺相如抬起袖子擦干眼泪,苦涩的笑道:

    “老臣曾亲眼见过嬴异人,这位秦国质子绝非是胆小鼠辈,他身为一国王孙,质赵时日子过得窘迫,出行时连马车都没有,却能穿戴整齐、闲庭信步的行走在邯郸的街道上,面对王孙贵族们的指指点点和明晃晃的嘲笑也能做到面带微笑的见礼,毫不往心里去,这样的人一看就是心性坚韧,怀有大志向,能伸能屈之辈,怎么可能会是楼昌口中所说的因为害怕遭受到预想中的奚落与嘲笑就提前开溜呢?”

    “老臣建议君上即便是决议让赵括替代廉颇了,也请不要让廉颇将军返回邯郸,而是同赵括将军一块待在长平,两人咳咳咳,共议战事咳咳咳。”

    由于这段话说得过于急切了,蔺相如话音刚落,再次忍不住低头剧烈咳嗽了起来。

    站在其后的内侍忙拍着后背为其顺气。

    平阳君赵豹动容,朝着蔺相如作揖道:

    “蔺公一生为我赵国倾尽心血,合该保重身体才是啊。”

    赵□□虽然很不喜欢听蔺相如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但他还是对这位可歌可颂、心忧国事的老者保留敬意的,遂强压下心中的不耐,也跟着进一步解释道:

    “蔺公快别说笑了,战场上若是有两个主将的话,难不成军令也得下两道吗?那么底下的士卒们究竟是听廉颇将军的还是听马服子的呢?”

    “寡人也直接给蔺公讲明吧”,赵□□用右手摸了摸自己上唇的短须,笑道,“马服子不愧尽得马服君真传,他继承了马服君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气魄以及敏锐的战场嗅觉。”

    “西边长平的战事从去年初夏一直拖到冬月,如今过完十月岁首竟然又翻了一年,咱们赵军拖不起了,怕是秦军也八成濒临极致了,此刻已经到了两军决战的巅峰,形势急迫当为勇者胜也!”

    “马服子在出征前就已经来宫中与寡人详细说了他的作战计划,寡人和马服子相谈甚欢,恨不得引以为知己,秦军那边是年轻新将,王龁有锐意进取之势,那我赵军就也得换敢闯敢打的年轻新将!若像廉颇将军那般,双方年龄差距过大,思想水平也差的太多,老将连对方新将的心思都摸不清楚,怪不得只得缩在壁垒中面对叫阵日日不敢出啊!”

    “君上!”蔺相如面露哀伤的急切大喊。

    “蔺公不必再言!”

    站在上首的赵□□,左手背后,右臂伸直严词拒绝。

    殿内的气氛一时之间变得有些凝滞,赵豹和赵胜兄弟俩忍不住面面相觑,楼昌也视线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恰在这时,身穿红衣的内侍迈着小碎步低眉顺眼的走进来打断了蔺相如和赵□□的沟通。

    “君上,李牧君子前来复命。”

    “宣李牧觐见。”

    赵□□理了理衣袖,双手背后。

    “诺。”

    内侍再度垂首脚步细碎的转身而退。

    清晨刚知晓嬴异人私自逃跑时,年轻气盛的赵□□确实是险些肺都气炸了,现在说了一通话,又追忆了一番昔日马服君大败秦军的辉煌战事,贬低一番对廉颇的不满,他奇迹的发现原先滞留在胸腔中的火气竟然去了大半。

    待李牧披着雪花来到殿内,声如洪钟地对着上首抱拳道:

    “君上,臣已经奉命将嬴异人的家眷押送到了邯郸囹圄内,秦人奸细也已经就地正法,其余赵国、他国之人审讯完毕确定与秦人无关后就释放了。”

    赵□□听到这话,满意的笑着颔首称赞:

    “李卿辛苦了。”

    蔺相如见状,明白他是再也不可能阻止廉颇离开战场的事情了,心中悲叹不已,只得强提起精神又说起了别的话。

    “君上,老臣觉得既然嬴异人已经逃离了邯郸,那么他的儿子就已经自动变成了新的秦国质子,如今两军交战,纵使您再为不满,也不应该将秦国这个刚刚出生的小质子关进囹圄内。婴幼儿体弱,太容易夭折了。”

    “倘若在这个节骨眼上,那小质子没了,秦人得知后,秦军出于气愤必然士气会变得更盛,当初咱们贸贸然接受上党郡就惹怒了秦王,若是他的这个小曾孙再出茬子,老臣担心那位秦王会打着为其小曾孙复仇的旗号,将再度进攻咱国别的城池,须知秦国的武安君白起还在咸阳未曾出动呢。”

    “这……”

    赵□□闻言浓眉也跟着皱了起来,面露犹豫,心中琢磨:[是啊,白起是秦国的战神,长平之战一打都打了大半年了,秦国都没有动这个大杀器,保不准那老不死的赢稷暗地里就有别的打算呢,不得不防啊。]

    平阳君赵豹也顺势从坐席上站起来,跟着朝上首作揖道:

    “君上,臣认为蔺公此话有理,那小质子昨日才刚出生,若是真的在囹圄内出个好歹,其余诸国闻言怕是也会对咱们赵国口诛笔伐,骂咱们连个小婴儿都容纳不了,以后他国哪还敢派质子前来我国呢?”

    “是啊,君上,臣也附议!”楼昌大声道。

    “李卿你觉得呢?”

    赵□□看向李牧这个如今唯一一个亲眼见过秦国小质子的人。

    李牧想到赵姬母子俩的模样,毫不迟疑地拱手道:

    “君上,臣觉得赵姬母子俩也是受害者,他们母子二人眼下无端被嬴异人抛弃,母亲是赵人,小质子身上也流着咱们一半的赵血,若是小质子生在邯郸又长在邯郸,待到未来他长大后,他对赵国的态度完全取决于赵国对他们母子俩的态度。”

    “臣想,一个亲赵的秦国王曾孙与一个仇赵的秦国王曾孙,孰好孰坏其中的区别还是很大的,前者会让秦国膈应,可后者却对我赵国有大大的危害,再者,牧身为将士,打从心底里认为秦赵的拼杀合该是两国将领文臣们的明争暗斗,妇孺们何其无辜?”

    “这话说的倒是也在理”,赵□□又用右手捻了捻胡须,看向他的四叔。

    平原君赵胜也从坐席上站起来,俯身道:

    “君上,臣听闻那小质子的母族乃是邯郸富商,商人位卑势小、目光短浅,宛如一只不起眼的蚂蚁,对我们造成不了什么威胁,姑且就将那小质子母子俩挪到先前嬴异人居住的质子府内待着吧,派士兵们看守即可。”

    “行,也罢,也罢,那就按照季父说的来办吧。”

    赵□□抬手揉了揉额头:

    “时候不早了,寡人也倦了,尔等也打道回府吧。”

    说完这话,他就转身离去了。

    赵豹、赵胜、楼昌俯身行礼后,也离去了,独留下蔺相如仍旧站在坐席旁,目光复杂的望着赵王离去的背影。

    李牧是赵国伯仁人,他的父亲、祖父都在北边的代郡、雁门长年驻守抵御胡人。

    他现如今在邯郸担任赵王宫精锐也是留在赵王身边刷刷脸,尔后就赴任北上,从父祖手中接过接力棒,长年驻守北境,守好赵国的北大门。

    待在邯郸这几年,李牧也没少去拜访廉颇、蔺相如,甚至马服君在世时,他也曾多次前去讨教兵法谋略。

    看着蔺相如脸上掩饰不住的悲伤与眼底挥之不去的担忧,李牧几步走过去搀扶着蔺相如,两人相携着走到殿外。

    蔺相如仰头看着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一颗心也像是浸透在冰水中般。

    “蔺公?”

    李牧学着蔺相如的样子抬头看雪,不解其意。

    “牧啊。”

    “嗯。”

    “今年冬天,邯郸的雪下得如此之大,想来北境和草原上下的雪会更大。”

    “是的,父亲前几日来信说北境的雪下得都有一膝之深了。”李牧叹气道。

    “唉,雪大了,胡人的牛羊就要冻死了,等开春了你就去北境吧。”

    “是,蔺公!”

    李牧伸手接过车递来的斗篷,双手一抖就将其披在了蔺相如的身上。

    蔺相如看着面前笑着为他披斗篷的李牧,仿佛透过李牧看到了另一个同样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若他所料不错的话,那个年轻人很有可能不会有机会再回到邯郸了。

    这一刻,他深深感悟到了多年前屈原“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抱石投身于汨罗的苦闷与绝望,明明望见结局却无力更改,寻不到出路。

    蔺相如的心里像是揣着一颗冷硬的石头般,沉甸甸的,眼神也从集中变得茫然了起来,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最后半句声音低小若蚊蝇振翅:“咳咳咳,牧,等离开邯郸后,你要将颇和奢教导你的东西牢牢记在心里,融会贯通,咳咳咳,赵国怕是以后就只能靠你了……”

    “蔺公,您最后一句话说的什么啊?”

    雪大,风大,蔺相如末尾半句连说带咳的话一出口就隐没在了风雪里,李牧未曾听清楚。

    车跟在二人身后,亦步亦趋。

    蔺相如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未曾再重复……

    同一时刻,与赵王宫几乎处于同一水平线上的邯郸南部高级囹圄此时却是另一幅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