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和武器是一个国家力量的象征,只有最强的钢材,才能铸造出最强大的武器。

    ——阿尔弗雷德·克虏伯

    走廊上的争吵声很快就引起了亚瑟和迪斯雷利的注意。

    从伦敦远道而来的迪斯雷利先生想当然的嗤笑了一声道:“亚瑟,你听到了吗?这小子居然想把德意志的工业产品卖给一个不列颠人当学监的学校。”

    或许在半个多世纪后,德意志制造将会被打上世界最佳产品的称号。

    但是在1833年,德意志地区的工业产品却是便宜、劣质的代表。

    在分裂的德意志诸邦,这里的企业既寻不到质量上乘的铁矿,也没有掌握英国那样先进的工业技术。所以在大部分情况下,他们只能依靠保护性关税以及更低的人工成本与汹涌而来的英国货一较高下。

    但是,即便是在德意志主场,他们的产品实际上也没有什么竞争力。但凡是稍微富裕一些的家庭,在购买商品时都会倾向于选择英国制造。

    而在出口市场,德意志制造简直就快成了假冒伪劣商品的代名词了。

    同样的两件商品,挂着‘Made in Germany’标签的普遍会比挂着‘Made in Britain’标签的便宜百分之三十以上。

    可即便如此,选择购买‘Made in Britain’的顾客依然更多。

    而狡猾的德国商人们为了给自家商品谋出路,通常会昧着良心给他们的商品也打上‘英国制造’的标签。

    最让英国制造商愤怒的是,这帮自诩严谨的德国佬哪怕造假货也要造全套。

    他们不止会给自家产品打上‘英国制造’的标签,而且还会亲赴不列颠,借着旅行的名义实地考察他们对标的英国厂商。就算在质量上无法赶上英国货,他们最起码也要把产品外型模仿的一模一样。

    在这方面,谢菲尔德的刀具业,曼彻斯特的纺织业,伦敦的仪器钟表业等等都深受其害。

    至于迪斯雷利为什么会这么反感德国制造?

    这全都是由于托利党选举惨败的功劳。

    由于目前托利党的下院议席仅剩一百出头,所以哪怕像是迪斯雷利这样资历尚浅的政治新秀也被党内委以重任。

    本杰明·迪斯雷利先生如今不仅是一名下院议员,更是下院铁路与工业基础设施专门委员会的十人成员之一。

    鉴于目前不列颠并没有设立专门负责工业和铁路的政府机构,所以迪斯雷利先生在下院的职务实质上便相当于铁道部和工业信息化部的前十把交椅。

    虽然不是大臣,但却胜似大臣,每天都要与不列颠工业界的代表们打交道。

    而在打交道的过程中,迪斯雷利经常听到的抱怨就包括了那些来自德意志的‘小商品’。

    但是工业代表们抱怨的再多,迪斯雷利也没办法帮他们解决问题。

    毕竟这年头既没有防伪商标,也没有条形码之类可以帮助区分真假的发明。所以,迪斯雷利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德意志假货在上四处横行。

    对于一位当选议员没多久的年轻人来说,再没有什么能比这种自己没办法解决的糟心事更令人讨厌的了。

    不过,迪斯雷利虽然没给克虏伯好脸,但是亚瑟却对这位看起来和大学生年纪相仿的年轻推销员起了兴趣。

    这种兴趣没有什么特别的来由,仅仅是因为这个年轻人的姓氏很特别。

    正如研究电学的欧姆,养狼狗的俾斯麦一样。在亚瑟的记忆里,在德意志造钢铁的克虏伯,也是个很有意思的姓氏。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亚瑟迈开步子走向克虏伯。

    办公室管理员看到亚瑟来了,立马向他汇报道:“爵士,这个骗子想把他的伪劣产品推销给咱们哥廷根大学的实验室。”

    克虏伯听到这话,忍不住反驳道:“先生,我必须得强调,我不是什么骗子,我是一名工厂主,弗里德里希·克虏伯铸钢厂就是我的家族产业。而且我们生产的也不是伪劣产品,克虏伯铸钢厂虽然只是一家小工厂,但是我们的产品一点也不比英国货差!”

    “喔?是吗?”

    亚瑟看到克虏伯因为生气而涨红的脸,只觉得这个年轻人挺有意思。

    办公室管理员显然被克虏伯的这段话激怒了,但是碍于学监在场,他也不好直接发作,只能压着火气质问道:“你知道我们要订购的是什么实验器材吗?天文望远镜、经纬仪、六分仪、全站仪和水平仪,这些设备都是只有那些最专业的厂商才能制作的。你难道打算告诉我,你们厂的产品比特劳顿&辛普森公司和彼得·多隆德光学仪器公司做的还要好吗!”

    特劳顿&辛普森公司的大名在欧洲的天文学和地理测绘圈子里简直如雷贯耳。

    他们以精密的机械化金属加工技术闻名于世,其仪器精密程度不论是在天文观测还是地理测绘领域都堪称世界第一。

    正因如此,特劳顿&辛普森公司才得以成为皇家学会的仪器供应商,不仅如此,他们还为皇家格林尼治天文台提供了多台著名的天文望远镜,其中包括了历史上第一台赤道仪望远镜。

    至于彼得·多隆德光学仪器公司,这家创办于18世纪的老字号是目前世界光学仪器制造商中的领头羊,他们的六分仪等航海仪器深受皇家海军的信赖,而且许多英国知名天文学家也是他们公司的忠实拥趸。

    发现了天王星的英国天文学家威廉·赫歇尔和他的儿子约翰·赫歇尔就特别钟意多隆德公司的产品。

    除此之外,为人严谨很少给出高评价的皇家海军传奇制图员埃尔德·卡特先生也曾经罕有的夸奖过这家公司的仪器。

    据卡特先生说:多隆德公司的改进六分仪在进行纬度定位时,要比传统六分仪强上百倍。

    虽然克虏伯不想承认,但是作为一家普鲁士小钢铁厂,他当然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与这两家英国科学仪器制造巨头比肩。

    办公室管理员见他不说话,转而又哼了一声:“或许这样的标准太高了,但是如果你能拿出勒尔布尔&塞克雷坦公司那样的质量,我想高斯先生他们应该也不会计较。”

    亚瑟听到这话,禁不住哑然失笑道:“卡尔,你这么说就太刻薄了。勒尔布尔&塞克雷坦公司的产品可不比前两家公司差,他们在法兰西仪器制造业的地位同样是举足轻重的。我之前去巴黎科学院拜访的时候,那里用的精密仪器有一多半都是他们制造的。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学校天文台里面应该就摆着一台他们生产的折射望远镜。还有光学实验室里的那台光谱仪,貌似也是他们家的吧?我听高斯先生说,貌似那两台都是拿破仑战争时期买的老古董?”

    办公室管理员闻言抿了抿嘴唇:“爵士,您的记性很好。但是,现在不是学历史的时候。您不明白,如果我不把话说的绝一点,这家伙是不会死心的。这帮推销总是这样,你没有下订单之前,他们可以把产品吹上天,但是等东西一到货,他们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克虏伯听到这话顿时气的脸红脖子粗。

    他早知道想要拿到哥廷根大学的订单绝非易事,毕竟这可是全德意志数一数二的大学,他们的采购订单可是欧洲各大仪器制造商都在盯着的肥肉。

    谁要是能够拿下哥廷根的订单,未来几年不开张都足够过活了。

    毕竟不论是天文望远镜、光谱仪、静电机还是生物显微镜,这些仪器哪个都不便宜。

    如果克虏伯能够拿下这笔订单,哪怕只是吃上一小口,也足够让他那个处在倒闭边缘的60人铸钢厂起死回生了。

    换而言之,如果不是克虏伯正在面临倒闭危机,他也不会自讨没趣的跑来哥廷根碰运气。

    亚瑟并不知道克虏伯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虽然不介意拿出几个订单扔给克虏伯,但前提是对方的产品质量必须达标。

    毕竟,采购科学仪器和意大利革命可不一样,马志尼和加里波第猜不到英国外交部给他们拨了多少款项,但是高斯、韦伯这些科学家一眼便能瞧出来到手的仪器好不好用。

    在仪器采购上,亚瑟宁可多花点钱也要买到靠谱的产品,他可不想让高斯等人在他担任学监期间跳槽。

    克虏伯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作为一名14岁就继承了钢铁厂的生意人,这已经是他干这行的第八年了。

    他很快就从众人的话语中找到了关键信息,那个讨人厌的、一直说他坏话的管理员老头儿一点都不重要,在学校里真正能说上话的家伙是那个年轻小伙儿,而且听老头儿话里话外的意思,那小子貌似还是个贵族?

    克虏伯上前一步挡在了亚瑟与管理员中间,满脸带笑的问道:“方才忘了请教您了,您是?”

    亚瑟摘下帽子礼貌的笑了笑:“哥廷根大学学监亚瑟·黑斯廷斯。”

    “学监?!”克虏伯仿佛一下子抓住了问题的核心,他赶忙握住了亚瑟伸出的手,用力的摇了摇:“幸会幸会!我是弗里德里希·克虏伯公司的经营者阿尔弗雷德·克虏伯,很高兴认识您,冯·黑斯廷斯先生。”

    “不不不。”亚瑟连连摆手:“没有冯,就是黑斯廷斯,我不是德意志人。”

    克虏伯笑容灿烂,他仿佛猜到了什么:“啊!外国人!该死,我早该想到的!看来汉诺威和普鲁士一样,都喜欢寻觅有才能的外国贵族来担任官员。”

    语罢,克虏伯又看向亚瑟身后的迪斯雷利:“这位是?”

    亚瑟顺手介绍道:“这位是我的朋友,同样的外国人,本杰明·迪斯雷利先生。”

    克虏伯热情的同迪斯雷利打了声招呼:“您好!迪·以色列先生,我一听您这名字就知道您是个意大利人。”

    亚瑟闻言纠正道:“不是迪·以色列,是迪……”

    岂料亚瑟的话还没说完,便听见迪斯雷利喊了一声:“见鬼!你居然猜对了。”

    此言一出,倒是换成亚瑟吃惊了:“本杰明,你改姓了?”

    迪斯雷利一脸不悦道:“不是我改姓了,而是我原本就姓迪·以色列。你忘了吗?我是第二代移民,我爷爷出身于意大利的财富之城威尼斯,是个地道的意大利塞法迪犹太人。你应该知道,意大利人的中间名‘迪’就和德意志的‘冯’、荷兰人的‘范’一样,是‘来自’的意思。我们家族这个姓氏的真正含义就是‘来自以色列’。”

    “来自以色列?”亚瑟掰着指头数了数:“那看来你们家族在威尼斯扎根可有不少年了。”

    一直趴在围栏上看戏的阿加雷斯补充道:“准确的说,是在威尼斯扎根了两千四百年。所罗门王建立的希伯来王国在他去世后就分裂成了北方的以色列王国和南方的犹大王国,以色列王国的首都撒玛利亚被亚述帝国征服已经是公元前八世纪的事了。”

    亚瑟皱着眉头向迪斯雷利发问道:“本杰明,你闲着没事干为什么要改姓呢?难道是因为不喜欢这个既有意大利特色又有犹太特色的姓氏吗?”

    “那倒不是,我为我的犹太血统和家族的意大利传统而自豪。”

    迪斯雷利开口道:“但是,亚瑟,你也知道,我父亲是个知名的文学家和历史学家。我从小到大总是被人称作‘迪·以色列先生的儿子’,我讨厌这个称呼,我也不喜欢被称为谁谁谁的儿子。在我看来,这是对我常年努力的一种不尊重。所以,我就把姓氏中间的那一点去掉了,从那以后,我就不再是谁的附属品,而是独一无二的迪斯雷利先生了。”

    克虏伯听到这里,也不禁好奇道:“你把姓氏改了,你父亲难道就没有意见吗?”

    “他当然有意见了,他还和我赌咒呢。”

    迪斯雷利不无得意的笑道:“我刚改姓的时候,我父亲看到我新印刷的名片暴跳如雷,骂我不尊重迪·以色列家族的传统。我告诉他,没有本事的人才这么说,像我这样有本事的,以后自然会成为整个家族的传统。我告诉他,我将来一定会选上议员,而且还会当上首相。我父亲不相信,他和我赌咒说,如果我选上了议员,那他就把姓氏改成和我一样。”

    克虏伯听得津津有味的:“结果呢?”

    “结果?”迪斯雷利哈哈大笑:“现在我父亲如愿以偿了。现在不止我父亲的名片变成了迪斯雷利,就连我姐姐的姓氏也变得和我一样了!”

    克虏伯原本还以为迪斯雷利是在开玩笑,因为对方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多岁,然而却是一位英国议员,这让同为年轻人的克虏伯忍不住惊讶道:“您……您还真的选上议员了?而且还是以犹太人的身份?”

    “犹太人的身份?不。”迪斯雷利臭屁的揪了揪他的红领结:“是以有本事的人的身份。英国的犹太人可有不少,但是据我所知,在我之前当选议员的犹太人叫做大卫·李嘉图。”

    克虏伯适时的恭维道:“我虽然不是很懂经济学,但是大卫·李嘉图的名字我还是听说过,那可是英国经济学界的泰斗。想不到您年纪轻轻,就已经能和李嘉图这样的人物比肩了。”

    迪斯雷利虽然极力想要表现的云淡风轻,但是眼角的笑意还是出卖了他。

    虽然当选了议员,但是迪斯雷利显然不是扮不来看客眼中老谋深算的政客形象。他天生就有一种非凡的表现欲,总喜欢站在舞台中央,而且也不喜欢把所有的事情都藏在心中。

    迪斯雷利适时的将话头转向了他的老友,他搭着亚瑟的肩膀说道:“不止是李嘉图,我身边的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可是杰里米·边沁的高徒。与此同时,他还是英国第一位以警察身份获封爵士的人物。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在科学仪器这方面,亚瑟可是内行人。如果不是被派到哥廷根大学担任学监,这会儿他弄不好已经在皇家学会的实验室里挂职务了,他可是个电磁学方面的高手。”

    “那当然了,我怎么敢在哥廷根大学行骗呢?”

    克虏伯满脸真诚,但是眼睛却一个劲儿的对亚瑟和迪斯雷利使眼色:“您二位方不方便借一步说话?”

    作为处理过利物浦城区改造计划的双人组,迪斯雷利和亚瑟一看到他的表现,便知道这小子想干什么。

    看来工程招标、设备采购这种事,不仅仅是不列颠的特色,在德意志也是一样的。

    迪斯雷利看了眼亚瑟,似笑非笑的开口道:“今天天气有些热,不如我请你们俩去喝杯酒?”

    克虏伯闻言,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这笔订单有戏!

    他看见办公室管理员走远了,这才笑呵呵地探问道:“这就是外国官员和德意志官员最大的不同!也不怪普鲁士和汉诺威都喜欢找外国人来德意志做官。如果换做是德意志人担任学监,现在弄不好已经伸手找我要钱了,而您,您二位居然要请我喝酒!”

    三人并排行着,亚瑟听到克虏伯的话,忍不住笑了一声:“德意志的官员很腐败吗?”

    “喔!岂止是腐败!”

    克虏伯装作咬牙切齿道。

    “拿我老家埃森举例吧,我们那里的地方税务官员前年才被指控贪污公款。这帮混蛋不止通过伪造税务账目,截留政府的税收收入,而且还对我这样的地方商人和农民征收许多不存在的税费。还有的人利用职权,通过低价收购农民的土地,再高价转售给贵族或商人,从中牟取暴利。

    至于军队里,那更是一团糟。我之前就去竞标过军队的采购合同,明明我们的要价更低,但就是没办法中标。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普鲁士军队的高层通常只会把军需供应合同交给他们的亲友,并从中收受回扣和贿赂。

    他们供应的军需物资不仅质量低劣,而且军费开支也被大幅虚报。这种腐败行为直接影响了军队的战斗力,并导致了财政上的巨大损失。虽然军队里搞了好几次内部调查,数名涉事的高级军官也被撤职了,但是由于高层之间的裙带关系,要不了多久,那群犯事的官员又会被重新启用。”

    语罢,克虏伯还感叹道:“相比之下,像是您二位这样的外国官员就好打交道的多。没有那么复杂的关系,而且说话也不打弯弯绕。各个邦国的国王和大公们也都对你们很放心,几乎不会像是对待德意志官员那样严防死守。从前我也很疑惑这是为什么,但是后来有人告诉我,这是因为你们这样才华出众的外国人都是国王大公们亲自请过来的,难道国王大公还能看错人,精挑细选了个腐败分子来当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