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楼之上,二长老手扶城墙,俯视着对面扎下的营帐。

    已经有不少孩子进入了状态,与战兽一起开始了技能或战术的训练。二长老看了半晌,暗暗点头。

    “二娘,二娘!”

    一道身影大步走来,人未见声先闻,洪亮的嗓门震天响。

    “老三?”

    红衣妇人回过头:“这就来了,你消息倒灵通。”

    苍家的三长老苍猛,外表如其名,是个肌肉隆起的八尺壮汉。他拍了拍脑门,憨厚笑道:“听说今年的孩子们已进了山,我来看看,看看。”

    “别装了。”苍英挑起尖细的柳眉,“你是为了什么急匆匆赶来,我还不知道么?”

    “二娘,我在路上已经听说了。”

    三长老的脸色便黑了三分,他来到苍英身旁,压低声音:“唉,咱们家主怎地这般感情用事!其他时候倒也罢了,可这学府的朱雀印,是万万不能叫苍凌阑拿去啊!她灵界已废,去了学府不也是白白浪费名额么!”

    苍英冷冷道:“你放心,她拿不到朱雀印。”

    苍猛问道:“二娘何以断定?我听说王使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还对苍凌阑颇为欣赏……”

    “苍朝那孩子冲动犯蠢,最后的话却说得在理。”

    妇人缓声道:“那只变异飞光鹿,品级太低了。”

    所谓“品级”,指的是凶兽种族的血统强弱。

    《凶兽鉴录》将世上所有已知凶兽按血统划分为七个品级。分别为:“灰土”、“青铜”、“白银”、“黄金”、“彩玉”。以及延续了神兽血统的后裔“仙灵”,和仅存在于传说中的“古神”。

    血统越强潜力越高,这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随着凶兽实力上升,终将触及到名为“血统极限”的天堑。

    如今在御兽界得到公认的是,“灰土”品级的凶兽,最高只能修炼到四阶。“青铜”可达六阶,“白银”可达八阶,“黄金”可达十阶。

    “彩玉”则有望超越极限,成就统御一方的“兽王阶”,再往上的层次乃是“兽神阶”的范畴,只有“仙灵”可以一窥其奥秘了。

    雪泥的深度变异,使得它比普通的飞光鹿有了更强的力量、速度和耐力。但在修炼速度上,似乎反而比寻常的灰土品级更缓慢。

    苍凌阑在大山里混了多少年,这鹿崽子就跟了她多少年,到现在居然还只是一阶,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再考虑到血统极限的存在……可以说,这只小凶兽的未来,已经一眼就能看穿了。

    三长老听罢她所言,心口那股急火落定了。这汉子沉吟片刻,点头道:“你说得在理,没有人会将宝贵的名额,交给一个前路尽断之人。”

    人的灵界空间有限,精神力也有限,若是耗费在培养过分低等的凶兽上,御兽师也注定难成大器。

    而苍凌阑,她甚至没有其他的选择。

    “苍凌阑斗兽赢了苍朝,王使却未置一言。我想那位小公子虽年幼,大节上却不至于糊涂。”

    “反而是瑶儿,”苍英面露怒容,“我同她说过多少次,不要总和苍凌阑牵扯不休,这孩子从来不听,实在令我窝火……!”

    苍猛伸出大掌,拍了拍苍英后背:“哎,二娘也莫要忧心。朔城毕竟太小,十年八年也见不着几个先天启灵者。瑶儿心气儿又高,在意苍凌阑这个昔日的绝世天才也难免。待她入了学府,身边师友都是人中龙凤,自然不会再惦记一个废人了。”

    “废人……唉。”

    红衣妇人却抬起头,目光恍惚,长长地叹了口气。

    “其实,无论苍凌阑是不是真的废得彻底,我都不希望这朱雀印最终被她所得。”

    “凌阑这孩子,性子太独了,又太要强,浑身反骨,就像她的父亲。这些年……”

    她说不下去了,只闭目摇了摇头。

    明明是盛夏时节,记忆里的那个冬日却仍是冰天大雪,每每回想起来,都是白茫茫一片。

    ……当年,苍穹叛族,将苍家祸害得一片大乱。

    年轻的家主重伤濒危,连日昏迷不醒;镇族神剑被夺,伤者无数。以至人心大乱,处处能闻哭声骂声。

    彼时苍英还年轻,也未任长老之职。奔走间听得议论,说那叛徒的女儿这两天挨打挨骂,被欺凌得可怜。

    她没停步,也没往心里去。

    对苍穹的恨意未消是一个,再者那时正忙得焦头烂额,谁有心思去看顾罪魁祸首的女儿?

    再说了,有多少人会真去仇恨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呢。不过是一时的怨怼和发泄,忍过去也就罢了。

    苍英是这样想的,或许当时的苍家上下都是。

    后来的事,她是听人说的。

    ……据说,女孩走出苍家的时候,血濡湿了她大半侧的黑发,沿着惨白如冰的小脸流下来。

    风很冷,雪也很大。她的眼眸安安静静,唇间呵出的白雾模糊了那张脸。

    两侧有嘲讽,有辱骂。有人恼羞成怒,又怒极反笑,于是高声喊道:“哎哟,咱们阑儿做不成昔日千娇百宠的大小姐,生气了,这是要逃家出走了?”

    “有种晚上挨饿受冻了,可别跑回来哭鼻子!”

    “滚,别在这矫情巴巴的,要滚快滚!朔城人可没长那菩萨心肠,替叛徒养他的贱种!”

    其实也有不忍的目光,有人摇头叹气,“算了算了”“幼子何辜”地劝上几句。

    但因着她父亲的背叛,到底没有谁走上前来拉住她。

    女孩儿也就真的没有停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孤身离家,漠然横穿死寂的朔城。

    再穿过城门,走上山道,就这样沉默地消失在白茫茫的薄暮山脉里了。

    苍英听完消息后打翻了水杯,愣在原地半晌回不了神。

    对于这样一个幼童来说,严冬入山,无异于自杀。她不明白,事情怎会变成如此惨烈的结局。

    偏偏就在次日,苍简醒了。

    家主拖着重伤未愈的身子,不顾众人劝阻,疯了似的在薄暮山脉里找了三天两夜。

    没人知道最后是如何找到的。就像没人知道,那么小那么虚弱的一个孩子是如何在风雪呼啸的深山里活下来的。

    无论如何,雪霁初晴的那日,苍简亲手把孩子抱了回来。

    可似乎有什么已经无可挽回了。

    那女孩大病一场,曾经清澈的眼底,多了一层不止息的寂寞风雪。

    她开始一次次地离开苍家,离开朔城,走进辽阔无边的大山里。每一次,家主都会不厌其烦地将她找回来,但没安分多久,她又从家中消失而去。

    二长老也不知道,那女孩从何时起成了邱鹰手底下的猎人,只知道从她十二岁那年起,苍简从记她离家的次数,开始改成记她回家的次数。

    一年又一年,朔城的人都知道她。

    酒馆的猎人,街头的商贩,扫地的役夫,还有驻扎哨楼的城卫兵……都知道她。

    她是披甲负弓的年轻猎人,会扛着比自己都大的兽尸,从山路里走来。

    她没有双亲没有家,笑起来像清水洗涤的白刀,不似这个年纪的如花少女。

    “万幸这孩子本心不坏。”

    苍英神色复杂:“家主怜爱她多年,她知恩,平日里多少收敛着。”

    “可有些隔阂产生了便难以抹平,”二长老攥紧手指,嗓音似乎有片刻的不稳,但又立刻被她压成冷酷的调子,“我只忧心,她的心再不可能真正向着朔城,忠于苍家了。”

    “所以你的意思,对我们而言,”苍猛沉吟道,“这些孩子中的哪一个被选为学府学子都不要紧……唯独不能是苍凌阑?”

    苍英闭上双眼,喃喃道:“是。我知道这么说对她太不公平……但是如今的苍家,再禁不起第二个苍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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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林中,骤然风起。

    “……如此而已?”

    黑衣少女歪头笑了,“还当什么呢,这个我自然晓得的。”

    苍凌阑心不在焉地往身后那株大树上一靠,语调散漫,神态也自若:“昨日在山中相遇,不是问过吗?你说过未启灵者进不了学府的。”

    韩童愣住。

    他本已经做好了苍凌阑会发怒的心理准备,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反应。少年愕然又茫然,还当她是委婉地讥讽,便道:“不,不,姐姐,你听我说完……!”

    “昨日我说欣赏姐姐的御兽之术是真心的,今日也是。只是姐姐的情况实在特殊,我虽有学府大先生的委任,却不过区区一名学子,做不得这个主。哪怕姐姐拿了朱雀印去王都,也会被其他先生们拦下的。”

    韩童上前一步,情急之下不顾礼数,径直握住了苍凌阑皮革护腕:“所以,你同我一起去王都吧。”

    “金秋之月,学府四海招生,但凡是朱烈境内二十岁以下的御兽师都可一试,彼时大先生也会露面,只要大先生能点头,就无人敢再置喙……”

    苍凌阑淡淡地看着他。

    她道:“王使大人。”

    韩童连忙道:“姐姐叫我韩童就是。”

    可苍凌阑摇了摇头,坚持道:“王使大人。”

    她平静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看我以残废之身挣扎到这个地步,心里同情,兼有钦佩……可又明白学府不可能收我。”

    “你不忍、不想,或者不敢明言此事,所以来劝我主动放弃。那样我免得难堪,你更不必为难。”

    “日后到了金秋十月的王都,学府大先生莅临,抉择便与你无关。若我入选,你自可作为举荐的伯乐来恭贺同喜;若我落选,你亦可以朋友身份前来安慰。恶人总归落不到你头上。”

    这一番话,说得韩童那张清秀的脸猛地涨红了。

    “我……我不是……”

    他下意识想反驳,却又无语可辩。

    苍凌阑说得何曾有错?

    他若真把学府规矩看得比天重,刚才就该当众明言,让苍凌阑死心;反之,他若果真赏识苍凌阑,想为她力争机会,如今又何必在此?

    他受师长委任至此,本该是那个决断之人,可……

    蓝衣小公子羞愧得无地自容,张口结舌,竟是一句解释也说不出来。

    “韩家王使,我这话不是怨你。”

    苍凌阑深深看他一眼,“我自己当然知道,一个灵界与精神力俱损的人,妄图重新踏上御兽之道,本就是逆天而行。”

    “只是……”她嗓音缥缈,“既然想要逆天而行,唯有奋死挣扎,才敢求那一线机缘,哪还顾得上难堪与否,是不是这个理?”

    “你选不选我,是你的事;我的胜败,是我的事。七日后的斗兽,我必会参加。”

    “王使这份好意我已心领,不必多劝。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