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州庆陵城西侧的城门,浩然驶出一队气势如虹的马车,三两人一车,各握刀枪棍棒,多是肌肉壮硕的汉子,光着上身,皮肤晒得黝黑,露出几道刀疤,便给人以久经沙场的第一印象。

    跟在队伍最后的马车,便是蒋镖头和两位与一行人格格不入的青年,手无寸铁,也不像其他镖师那般凶神恶煞,穿着华贵衣袍的那位,正与蒋功谈笑风生。至于穿着朴素衣衫的青年,只是将头向后扭去,看着愈发远去的城门,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直至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过去,马儿仍不知累。庆陵城西门化作乌点,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喻客川才回过头来,依旧没有加入墨辞白与蒋功的谈论,自顾自闭上双目。

    聊得无疑是一些家常便饭,使得喻公子感到颇为无趣,若是谈及一些关于中土天下的局势见解,他兴许还会睁开眼分神听上这么一两句。

    喻客川在前方在这厚重货物的马车队伍中感受到了浓烈的玄灵气息,便大概猜到此列车队大概有多么贵重,或许是足以生生将一位初境玄灵修士喂成化境大修行者那样的资源?

    柳州位于尉州西南方向的位置,庆陵城以西便是一座绵延的山脉。

    蒋镖头给出多年走镖以来的见解,不提能够踏空一步过百里的大修行者,若是境界不高的外行人必然只得费劲九牛二虎之力,靠着蛮力翻越山脉,累坏马匹不说,还费时不讨好。

    送镖这一行的人自然知道,这无名山脉其中一条隐蔽山谷,轻松跨过便能见着柳州边境,路线总历时也不过寥寥数日,比起老老实实翻过山脉要省去大量时间。

    十几人,具有如此规模的送镖声势,蒋镖头俨然略去了一个往日不得不注意的问题:最为隐蔽鲜少人知的捷进,往往同样是山贼劫匪之流最常驻扎的危险地带。

    只是因为以往的劫匪,大多是不过初境二境的臭鱼烂虾,甚至还有不少光一身武力,无半点修为的莽夫,也乐此不疲地干起杀人放火的勾当。具有四至五境修为的镖师们毫不畏惧,送镖得赏,养家糊口,悠然度日,便是他们的生活了。

    这也是颇具修行天赋的男人才能干的一行,通常不入山门的散修野修,没有资源,修至四境五境,当个镖师,已是顶尖。

    显然他们也难以料到,此番出行,在那隐蔽山口等待猎物的贼人,居然是受了尉州执法司大司首的命。

    ......

    若一趟镖的客人是凡人,按照惯例,在夜间驶入山林地带是要停下休息的,只不过这一声势还算大的马车队列,皆是修士,也就自然而然地省去了吃饭休息的环节,图个速去速回,马不停蹄地赶路了。接连至傍晚,抬头望去,便慢慢能够见到星辰的影子。

    喻客川少有这样的意愿打坐修炼,难得静静盘膝坐着,进入妙境。

    尽管有些颠簸,好在暂未进入山路地段,并不是特别剧烈。

    素衫青年的周身逐渐聚集唯有他一人能感知到的璀璨星灵,稍稍内劲发力,运转内功,一呼一吸,便有星灵侵入体内,向右膝以下处的清痕涌去。

    畸形青色痕迹显出微弱亮光,蒋镖头与墨辞白并未注意。

    虽距离那个模糊的瓶颈似乎还差了不少距离,喻客川倒也切实感到自己身怀的星灵更加充沛了一分。

    入夜的环境相较白天自然是要危险不少的,蒋镖头便暂时停下与墨辞白的交流,扶着车边,环视起四周来。

    墨家的华贵青年倍感无聊,侧身斜靠,胳膊撑着脑袋,也不嫌硬,就这么闭起眼,趁着路面尚且平缓,试图睡去,养精蓄锐。

    喻客川盘膝一夜,直到晨曦微破。

    天际边,一抹鱼肚白悄然浮现。远处有绵延山脉在朦胧中若隐若现,随后便是暖阳乍现,一轮红日跃出,光芒如万缕金丝,俞射俞多,从那快被朝霞隐去半边的明亮圆盘之上争先恐后地散向大地。

    那数不胜数的夜空明灯,也纷纷隐去了。

    素衫青年倾吐浊气,毫无困意,异常兴奋。体内星灵充盈,状态前所未有的好。

    此时,他恍若有这般感觉:像是先前来到东岭的那几位气焰嚣张的天沙府修士,如孙舟贾砀这般不入流的杂碎,他仅需将手指轻轻往其眉间一点,便可杀出一道血窟窿。

    喻客川摊开掌心一看,几粒雪白的星辉,化作微小火花,悄然散去,然后空空如也。

    这双手,好久没握剑了。

    身旁的华贵青年微微蹙眉,艰难睁开眼,下意识伸手去挡朝时猛烈的阳光,接着才敞开眉头。

    蒋功仍旧是专心致志扫视着周遭,仅有马蹄踏在草地上的声响,再无动静,前方的几辆,同样默不作声。

    喻客川对墨辞白笑了笑,略有兴致地开口道:“辞白,问你个事儿。”

    墨辞白伸了个懒腰,深出了一口气,再奋力挪动了一下身躯,倚上车边,懒洋洋道:“喻哥,你只管问。”

    喻客川直言道:“彼时叶师兄便告诉我,绥山的剑气洞天内有柄剑,等着我去取,我就想知道,那柄剑是什么来头?”

    听闻此言,本倚着车边的华贵青年,忽然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便直接顺势歪倒下去,赶忙起身,瞪着双目,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冲素衫青年问道:“喻哥,你说的是真的?”

    “我何必骗你。”

    喻客川哭笑不得,愣了片刻道:“那时候安姑娘就在旁边,也和你一个反应!”

    “真是不得了,不得了......”

    墨辞白喃喃几声,镇定下来,便向喻客川说道:“喻哥,你不知道,关于绥山的剑气洞天,那是大有说法,里面那把剑,可更有说法!”

    素衫青年眉目挑起,“此话怎讲?”

    就在一旁观望的蒋镖头,忽然开口插嘴道:“‘双剑齐出,世态将变’,墨少爷,咱家说得可对?”

    华贵青年点头道:“蒋镖头,连你都知道?”

    蒋功哈哈大笑,“咱家不是混山门的,实在是无力够上!但好歹那是清风先生说过的话,那时就张贴在庆陵城中央的高墙上,闹得沸沸扬扬。虽都是一些离我们遥远的天下大事,但也不碍我们平日闲下来就乐意看热闹!”

    墨辞白再次点头,看向一脸茫然的素衫青年,笑道:“这可说来话长,喻哥,你听我给你细细道来!”

    喻客川闻言,赶忙正襟危坐,摆出一副他在东岭私塾都从未有过的专注架势。

    见此,墨辞白同样收敛笑容,右手握拳,放在嘴前,轻咳两声,肃声道:“自数百年前,中土还不曾出现当今这般十宗分居九州的格局,彼时有两位惊天地泣鬼神的星灵修士,世人予以‘君’之敬称,分曰‘许君’与‘颜君’。”

    “许君与颜君仅用短短数年,修为便登峰造极,不过纵是这般逆天之人,也未能打破自古以来的枷锁,在虚境之巅停滞不前。其中,著称许君以剑忘情,如乱世一片浮萍,来也轻轻去也轻轻,沉浮一世,不入红尘。而颜君则恰恰相反,是个极重感情之人。”

    “这二人各自开辟山门,许君在柳州占据最高的山头,立起山门,赋名绥山。颜君其本身五行偏火,在焚州一手建立古焰宫。只是二者的做事方式却相差甚远,据说许君对于绥山不闻不问,反倒是一剑开了座小洞天,闭关其中,极少出世。而颜君则亲自掌管古焰宫,在那段时间,古焰宫极其昌盛。”

    喻客川怔然,如此听来,这位许君,便是绥山的开山老祖了。

    “那对于那柄剑......?”

    “许君有两柄剑,皆为天下名剑,一为‘细水’,二为‘长流’。”

    墨辞白略作停顿,继续道:“而后的传闻便相对模糊了起来,人们至今未解,如今或许只有镇守在最深处的那几位老怪物才有知晓这件事来龙去脉的资格。”

    素衫青年莫名有些低落,低垂眉目,嘀咕道:“虚境便是尽头了吗......?”

    墨辞白忽然将手搭上喻公子的肩膀,铿锵有力道:“非也。”

    喻客川抬起眼,看着墨辞白不明所以。

    墨家的华贵青年,忽然郑重说道:“因为这个故事的结局是,‘颜君破去枷锁,威然登天;许君留于世间,悄然逝去’。”

    素衫青年呆愣住,瞳孔微微收缩。

    他的心似乎在刹那间沸腾起来,激动问道:“颜君......去往了何处?”

    可惜华贵青年只是摇了摇头,收回手,两边一摊,无奈道:“不知去往何处,只知道在南荒的青谷,一飞冲天,从此无影无踪。”

    “那许君是......?”

    “便是字面意思,坐化于绥山剑气洞天内,悄然长逝。”

    喻客川沉默不语。

    墨辞白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因此,后世出了不少卡在虚境止步不前的绝世强者,一致认为破开枷锁的关键,便在那极南之地的阴森峡谷中。可怕的是,凡是进入青谷的大修行者,无一例外,全部身陨其中。”

    “这里不得不提到一人,在许君落幕时刻,来自剑门的一位剑道奇才,彼时的清风榜第一,名为李擎风,此人的逆天程度并不亚于许颜双君,在许君长逝前,李擎风方才迈入化境,曾来到绥山问道,从许君手里借走了那柄‘长流’。”

    “许君逝去后,‘细水’仍留在剑气洞天内,而在不久后,李擎风的修为,同样被禁锢于虚境之巅,此人特地前来绥山,按照约定,将‘长流’归还,随后便不再带有一丝犹豫,单枪匹马闯入了青谷,只可惜,这位比肩双君的修剑奇才,也未能重现百年前,颜君那如神明般的事迹,夭折在了南荒,尸骨不留。”

    素衫青年听得格外仔细。

    墨辞白叹息道:“剑门也因失去此人坐镇落寞了较长一段时间,直至三十年前,再出一位清风榜第一,也就是现任这位门主,才得以好转。”

    “彼时的李擎风,冠以天下无敌的称谓,绝无半点夸张,连这人都折在其中,后世便再也没有胆敢踏足青谷之人了。包括与他一届的清风榜第二与第三,分别是京州那两个老家伙,天沙府的流天,鼎汉书院的戚鹍,至今都还在苟活着。”

    “再后来,便是距今不久前的事了,清风先生说出‘双剑齐出,世态将变’的惊天言论,世人深信不疑,绥山的轻剑子进入剑气洞天艰难取出了‘细水’,至于剩下的那柄‘长流’,仍未等到一个归宿。”

    喻客川心情忽然变得复杂,久久不能平复。

    此时此刻才知道,原来先前叶良尘以家常便饭般语气说出的那句话,于自己而言,背后竟有着这般跨越了百年历史的压力。

    是否是叶良尘一厢情愿地如此认为呢?

    就连中土历史上的“天下第一”都未能做到的事情,自己一个来自偏远东边的懵懂青年,又何德何能?

    喻客川想起了那一日,化作流星从天而降的仙子,曾对自己说过:

    “此间有几人身怀大道,命格难测,你是其一,亦是唯一的凡人。”

    随后他又想起,东岭泷湾的喻家二公子,自己那位充满书卷气息的二哥,仿佛懂得一切,时常用温柔的口吻告诫自己:

    “君子,当仁不让。”

    ......

    就坐在一边的蒋镖头显然有些听懵了,自知这些事情与自己无关,只是当个闲事听了。

    他却又猛然想到,这个故事中,世间之人等待的这位破开枷锁的主角,或许就是自己身旁的素衫青年,一下子便受到极大的震撼,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

    这位衣着朴素的年轻人,看似毫无戾气,时刻保持着风轻云淡,究竟是有着怎样的通天本事,有望破开百年来的死局?

    喻客川没有说话,墨辞白沉吟一阵,若有所思道:“其实我一直好奇,宫山主为何不亲自进入剑气洞天,取出那柄‘长流’,毕竟叶师兄都可以,他没道理不行才对......不过想来,宫山主应该也是知道一些隐情的,这类关乎天下局面的大事,想来还是不应该强求。”

    说罢,便是一阵极长的沉默。

    马车队列陡然驶入了山地,颠簸顷刻间变得剧烈起来。

    墨辞白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无言的素衫青年,认真道:“叶师兄从不嬉笑,他既然说那柄‘长流’等着你去取,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了......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喻客川淡然轻笑,正欲开口。

    忽然有尖锐的破空之音传来。

    素衫青年在眨眼间便敏锐捕捉到,来自两侧山坡之上,一柄短小飞刀,以霹雳之势,撕裂空气而来,直取那痴痴等待自己回答的五境镖头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