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老师刚开始提出“一切为了高考,为了高考的一切”时,钱开生还有点沾沾自喜,每天晚上下课回家老爸都会嘘寒问暖,老妈都会做几个好菜,连哥哥、嫂子对他都无比关心,真正感觉到什么叫“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可是现在,他真有点扛不住了。

    补习班的学习非常紧张,管理极其严格,每天早上6点准时早读,然后上课,中午不午休,下午继续上课,晚上要学到深夜12点!

    吃饭最多十分钟,男生上厕所不得超过3分钟,女生上厕所不得超过5分钟。不得迟到早退、不许跟同学嬉笑打闹。

    让钱开生更受不了的是,还不得与“社会闲散人员交往”!一起在厂里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是社会闲散人员吗?人家来技校看自己,焦校长居然不让人家进门。

    没朋友,没得玩,没意思……

    徐丽现在每天都能见着爱民哥,甚至要上爱民哥讲的课,但却不再有之前那样的心思。学习紧张、作息紧凑、纪律严苛,再加上家人的期待,她根本顾不上别的,只能跟标语上说得那样——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事实上刘萍萍、王涛等辅导老师比他们更累更辛苦。

    补习班的辅导计划很简单,先让辅导老师带着同学们“回归课本”,从头开始一起学,主要是过一下各自学科的知识点,遇到不懂的要向韩爱民乃至韩爱民的三姐夫等厂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请教,然后用往年的高考真题和相关的模拟试题组织学员考试,通过考试考查有哪些知识点学员们没掌握。

    好在这次参加辅导的除了政治老师钟建余之外都比较年轻,也都上过高中,身体都比较好、学习能力都比较强,如果换作别的同事来辅导,肯定扛不住。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转眼间距预考仅剩二十天。

    通过这段时间的高强度补习,考生们的成绩有没有提升,考生们浑浑噩噩不知道,刘萍萍和钟建余等辅导老师纯属摸石头过河,心里一样没有底。

    韩爱民心里是有数的,并且前段时间的辅导主要是夯实考生们的基础,并且,他还有大招没放。

    作为资深的高考教培老师,对历年高考试题必须有所了解。比如即将来临的87年高考,语文作文题目以及在这个年代堪称地狱级难度的物理试卷,韩爱民记得清清楚楚。

    他看完考生们参加最后一次模拟考试的试卷,搞清楚对十几个考生的情况,把徐丽叫到“教研组”办公室。

    “韩老师,你找我?”徐丽忐忑地问。

    “小丽,坐,坐下说。”

    小丫头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只是学习压力太大,精神高度紧张,看上去有那么点萎靡,眼里都没光,没有之前那样的青春活力。

    把一个挺活泼甚至很阳光的小姑娘搞成现在这样,韩爱民这个始作俑者不由地想,如果此刻有一位素质教育专家在这儿,肯定会骂我这个老师“毁人不倦”。

    可现实很残酷,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不这么干小姑娘没机会上大学。

    徐丽不知道韩爱民在想什么,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见办公室里没别人,拉开椅子坐下,低着头用蚊子般地声音问:“爱民哥,什么事?”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关注你的学习情况,考虑到再想提高数学的成绩比较难,我建议你接下来把精力放在语文、英语和历史上。数学考不好没办法,但只要语文、英语和历史能拿高分,一样能通过预考,甚至考上大学。”

    “好的,我听你的。”

    “之前让你们死记硬背,主要是许多知识点必须死记硬背。但高考是教育部门为国家选拔人才,国家需要的肯定不会是只会背死书的人才,只会背死书也算不上人才,所以接下来你要超脱课本,要学会从各种角度去分析问题。”

    “语文吗?”

    “嗯。”

    这丫头被高强度的补习摧残得快没自信了,必须给她打打气。

    韩爱民笑了笑,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她道:“小丽,你不比人家笨,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对你最了解,你其实很聪明。要对自个儿有信心,我相信你肯定能考上。”

    “真的?”徐丽激动地问。

    “真的。”

    “谢谢爱民哥。”

    “你英语不错,但还能更好,接下来在英语上再下点功夫,遇到不懂的就问刘老师,别不好意思。”

    “好的。”

    “赶紧吃,就在这儿吃,这是你哥带给你的。”韩爱民打开抽屉,取出一袋包装精美的威化饼。

    徐丽没想到爱民哥对自己这么好,欣喜地问:“在这儿吃?”

    “回教室怎么吃?赶紧吃,吃完把嘴擦干净再走。”生怕这丫头噎着,韩爱民走过去拿起开水瓶,先倒水把自己的茶缸洗了洗,随即倒了半杯水放到徐丽面前。

    徐丽感动得想哭,心里美滋滋的,感觉比嘴里的威化饼都甜。

    韩爱民正想着到时候建议她报哪个大学,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拿起接听,居然是徐丽的哥哥徐斌打来的。

    “你哥担心我贪污他给你买的威化饼。”韩爱民开了个玩笑,随即紧握着电话笑道:“徐斌,零食给小丽了,你是不是不放心我,还专门打电话问。”

    “那点零食算什么?”徐斌看了一眼上身穿着一件西装,下身穿着一条喇叭裤,看上去很时髦的年轻人,激动地说:“爱民,王炎回来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在哪儿?”

    “在我身边,我让他跟你说话。”

    “他在保卫科?”

    “放心,现在没事了,王炎,你跟爱民说。”

    时髦小伙儿接过电话,嘿嘿笑道:“爱民,有没有想我?”

    如果说徐斌是发小,那么,王炎既是发小也是死党,而且属于那种可以两肋插刀的死党。

    可猛然听到好兄弟的声音,韩爱民非但不激动,反而很紧张,急切地问:“你回来做什么?你是不是想死!”

    好兄弟担心自己,王炎无比感动,连忙解释:“爱民,我没事了。曾科长和你姐夫为我的事去了好几次公安局,这次就是曾科长让我回来的。”

    王炎祖籍东北,他爸他妈原来是东北一家军工厂的职工,是当年援建985厂时过来的。

    王炎的性格像他老爸,非常讲义气。

    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进了厂里的技校,正因为讲义气,成了技校生中的“大哥”。

    当时社会治安不好,厂里有一帮连技校都没考上,又暂时没能招上工的臭小子整天游手好闲,寻衅滋事。

    那帮臭小子仗着是国营大企业的子弟,飞扬跋扈,经常跟地方上的社会青年打架。有一次没打过,就跑回来叫人,还叫走了好几个技校生,不但打赢了,甚至追到人家家里,把人家家里砸得稀巴烂,回来时还抢走了人家养的几只鸡。

    人家去双河派出所报案,派出所只有三个干警,所长考虑到人少,涉及到的又是985厂,于是向县公安局报告。

    公安局让刑警队接手,刑警队的张队带着一个年轻刑警去报案人家了解情况。刚开始觉得案情并不复杂,企业子弟跟当地农民起冲突的事情并不少见,双方打起来有赢有输。

    县公安局条件没985厂保卫科好,经常跟保卫科借车甚至借人,张队跟曾科长也是很好的朋友,就找到厂里请曾科长帮着找到那几个参与打架的臭小子。

    那些混混的父母亲都是厂里职工,孩子出了事,自然很着急,纷纷找到张队和曾科长帮忙,希望能够从轻处理。

    案情清楚,事情不大,办案刑警对家长们也很客气,好言好语告诉他们,问题不大。为首的几个,可能会拘留15天,再罚点款,其他的批评教育就是了。

    收拾好案卷,张队就回局里上报材料和处理意见,准备结案。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严打”开始了!

    全国人大常务委员会通过了《关于迅速审判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的犯罪分子的程序的决定》,公、检、法、政法委联合办案,死刑案件下放到省、自治区、直辖市的高级法院核准,“从重从快”落到实处。而包罗万象的“流氓罪”,特别是“流氓团伙”作案,更是此次运动的打击重点。

    于是,这起本以为没什么大事的案件正好赶上了风口,层层加码,最终被定性为“流氓团伙打砸抢犯罪”,属于毫无疑义的严厉打击对象。

    判决结果很快下来了。

    两个首犯因未满十八周岁,判处无期徒刑。一个已满十八岁的主犯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其他参与者,分别判处有期徒刑和劳教。

    张队从那之后再没来过985厂,大姐夫说张队真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么严重的结果,不好意思面对那几个混混儿的家长。

    当时王炎正在上课,没跟那帮小混混一起去,但平时没少跟那帮小混混一起玩。他爸听说那帮小混混被公安抓了,吓得魂飞魄散,连夜送王炎回东北老家。

    事实证明他爸有先见之明,县里的专案组后来深挖细查这个案子时,真查到了王炎,甚至把王炎当作流氓犯罪团伙成员,跑厂里来请保卫科协助,让帮着动员王炎回来自首。

    曾科长哪敢帮这个忙,便帮着打掩护……

    韩爱民很快反应过来,想到记忆中虽然厂里人都说王炎是逃犯,但事实上王炎并没有被公安通缉,在东北老家避了几年风头回来之后居然做起生意,通过收购那些要往大城市搬迁的军工厂的废品,赚了大钱,发了大财。

    想到这些,韩爱民松下口气:“没事就好,你这会儿忙不忙?我在技校,你如果不忙就赶紧过来!”

    王炎带着几分尴尬地苦笑道:“徐斌说你在技校办补习班,我过去不合适。”

    这小子,还知道名声不好。

    韩爱民乐了,跟一脸惊愕的徐丽对视了一眼,紧握着电话笑道:“行,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我在保卫科。”

    “等着,我马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