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正光再次看到正义规则,这次看到的比以往更加清晰。

    铺天盖地的蓝色光华从天空洒下,落到地上,成为冰冷的火,遗憾世界被焚烧,濒临破碎。

    崔匀清还想再挣扎一下:正义能战胜邪恶,但正义并不是属于哪个人的,而且,人们看到的正义都带有企图,这些企图会模糊正义与邪恶的边界。边界变得模糊,获胜的人就是我了。

    “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而是一道精致的灰。”

    要想反驳这句话,不算太难,杨树雨无需调动他人的思维,就能轻易地发现这句话里的错误之处:绝大多数世事都分有清晰的黑白,有良知的人能看清黑白的区别和界限。

    但是,看清界限不代表能守住界限。而且,守住了界限是得到利益还是受到损失?倘若站在界限之前,只需往前迈一步,踏入还能望得见光的阴影中,就能得到莫大的好处,那么有多少人能抵挡这种诱惑?

    很少。

    这所谓的“还能望得见光的阴影”,就是一部分人所说的精致的灰。

    更有甚者把灰色地带无限扩大,其实也就是把黑色地带无限扩大,让白色在他们眼中彻底消失,这么一来,就不存在黑与白了,只有一种颜色、一种选择,那就是黑。

    还有一些人没有胆量把眼前的世界变成完全的黑色。步入满是黑暗的世界,他们也会心虚,也会害怕。他们绞尽脑汁地颠倒黑白,直到把完全的黑色变成完全的白色,到那时他们的人生仿佛得到了极大的升华,他们仿佛成为了正义的化身。

    这些现象都存在,存在得越多,越能证明有很多人能看到黑白界限。

    杨树雨不想深究界限问题,也不想深究灰色。灰色是绝对不存在的,只要确信这一点,就不会对这句话心悦诚服。

    慕正光坚定地认为这个世界就是非黑即白的,灰色地带只是某些人给自己找的借口,其实他们很清楚,他们已经站在黑色地带了,但他们不敢承认,他们想把别人也拉进来,似乎站在他们身后的人越多,他们所在的区域就越光明。

    但是,他们的幻想永远不可能成为事实,就如同谎言不会变成真言,真言不会变成谎言,正义的不会变成邪恶的,邪恶的不会变成正义的。

    人可以变,但黑与白不变。一个人今天说真话,明天说谎话,今天做好事,明天做坏事,他们所做的事都分黑白对错,模糊的、难以无法分出对错的,是他们自身。

    人们总是会把对自己“有利”的事说成白的,对自己“有害”的事说成黑的,把许多人认为的对的事说成白的,把许多人认为的错的事说成黑的。

    前者是一个人得出来的结论,后者是许多人得出来的结论。不客观地说,后者的结论比前者更接近事实。客观地讲,前者的结论比后者更容易接受。

    无论自己的结论与别人的结论差距有多大,甚至截然相反,但至少得承认善与恶是有永恒不变的衡量标准的,哪怕无人看见、无人认同,它也是存在的,也是正确的。

    善恶有边界,人们的所作所行有边界,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们要遵守一种生活方式。

    一个人的衡量标准可以适用于所有他遇到的人,但一个人对待人的方式的适用范围远远没有这么大。

    以真言与谎言为例,面对敌人时,人们可以使用谎言、使用欺骗、使用伪装,这都无可厚非。趋利避害是人类的本能,超越本能,那就不正常了。

    面对朋友时,是否有必要使用谎言?仍旧从趋利避害的角度看,使用谎言,人们避开了哪些害?避开了指责、嫌弃?人们得到了哪些利?一时的心安?

    被指责、被嫌弃,换来的是长久的心安。一时的心安,换来的是长久的心惊胆战。人们有无数个说谎的理由,但谎言不会改变事实。

    做出选择,那就要分黑白,但有时人们可以不做选择,什么都不做,旁观就好。就如同在真言和谎言之间,选择沉默。旁观和沉默不一定对,但如果做出错误的选择,结果形成,那就真的错了。

    反驳一句错误的话,很容易,给出一种相对正确的解决办法,是少数人才能做到的事。崔匀清听到了慕正光的解决办法,她知道这场对决,她彻底输了,该送他出去了。

    崔匀清想把慕正光先送到过渡世界,再送回现实世界,但遗憾世界的崩塌速度远远超过了她的预料。她伸出手,遗憾之力却没有发出。

    崔匀清失控了?她只是同时把两个二阶中古者拉进遗憾世界,也会失控?杨树雨暂时不想计较崔匀清失控的原因,目前有一个更大的难题在等着她。

    慕正光的思维即将回到现实世界,若是不经过过渡世界的中转,他带着记忆回去了,婚礼现场极有可能变成战场。这片战场上有太多普通人,若是不小心误伤,而后星主也加入战场,胜负就很难说了。

    杨树雨匆匆忙忙地接管了遗憾世界,但她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事,就见这世界消失,慕正光的思维已不在这里。那就再把他带回遗憾世界!

    存在清除的界展开,禁止一切外来的渐近线生效。

    “存在标注。标注刚才经历的所有,也标注制造这些经历的渐近线。”

    慕正光接收存在力传来的信息,分析,选择,做出回应。

    存在标注遗憾之力,存在标注遗憾世界,存在标注过渡世界,存在标注罪恶本质。

    慕正光已标注多个目标,做完这些事后,他察觉到还有更多他能做到的事。从遗憾世界出来后,存在力的用法便数不胜数了。但现在不是探索新用法的时候,萦同学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双眼紧闭,可能也是受到了遗憾之力的影响。

    存在清除,清除遗憾之力对徐萦则的影响。

    徐萦则睁开双眼,立即使用运行清除:“好久不见,小慕……慕正光小同学。”

    “嗯,好久不见。但其实只过去了十几秒。”

    十几秒?徐萦则听到了赵妤曦的声音,“以我的渐近率和渐近线起誓,我愿与我的丈夫顾庭昼……”从一个誓言到另一个誓言,可能确实只需要十几秒吧。

    萦同学没有说话,慕正光也没说话,直到赵妤曦说完誓言,他才打破沉默:“在遗憾世界、过渡世界里获得的记忆怎么处理?”

    慕正光的计划是标注、记录,而后封印,随着时间流逝,再慢慢解封。这些记忆从三个遗憾世界、两个过渡世界而来,近二十年里发生的大事小事,尽都清晰可见,其中的喜怒哀乐、生离死别,过于复杂,过于深远。

    我突然获得的存在之力的多种用法,应该和这些记忆有关,但这些记忆太过沉重,我宁愿暂时封印记忆、削弱力量,也不想过早地面对徐萦则和徐的冲突,尤其是称呼上的冲突,徐的年龄比我大,徐萦则的年龄比我小,但我却有一股想喊徐萦则为姐姐的冲动。

    “我想把这些记忆留下来。你要看看我的记忆吗?我可以把我的记忆复制一份给你。”

    “我来复制吧,我也把我的记忆给你。存在标注,存在记录,存在复制,存在转移。”

    两人都得到了对方的记忆。

    “运行方向,运行速度,运行轨迹,运行时光。”徐萦则飞快筛选、飞快浏览慕正光的记忆,“小同学,你愿意称我为姐姐吗?”

    “不愿意。”

    在我的遗憾世界,我的年龄比你大,在你的遗憾世界里,还是我的年龄比较大,这是否足以说明在你的内心深处,你把我视为姐姐一样的人?

    但在现实世界,你的年龄比我大,所以那个很不符合事实的称呼,你只敢在心里喊一喊,只敢在没人听到的时候喊一喊,而不敢当着我的面喊出来。

    “不愿意就不愿意吧,其实我很愿意把你当成我的弟弟。运行标注,运行记录,运行封印。”

    “封印?”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越来越模糊,仅仅只是过去了片刻,慕正光就发觉自己能想起来的只有几个词语了,遗憾世界,过渡世界,遗憾之力,罪恶,小徐同学。

    “会让你损失一部分力量,对吧?两个人里面至少得有一个人保持原来的力量,这次就让我来照顾你吧。”

    “我……我也想照顾你。”

    “我知道,这一次先把机会让给我。封印不是永久的,我会把记忆转化为梦境,分成几十次传给你,所以接下来的几十天,都请你早点睡,你睡着了,我把记忆传给你之后,我才能睡。”

    “嗯。记忆转化为梦境,也是运行力的作用吗?”

    “称之为梦境,只是便于理解啦。准确来说,应该是在现实之外,以另一种非常高效的方式运行记忆。”

    “你在遗憾世界里经历的事……”慕正光已经记不起在他的遗憾世界、徐萦则的遗憾世界里发生了什么,但那些事最好还是要被封印起来,否则会对当前的生活造成干扰。

    “放心吧,我有分寸。我们的事勉强解决了。你比我先离开遗憾世界,你有没有尝试标记使用遗憾之力的人?”

    “没有。我忘了。”脱离遗憾世界后,慕正光急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标注了很多事物,之后他没有细想该怎么对待这些事物,也没有开发存在力的新用法,而是先帮助萦同学解决问题。

    “我试一下能不能标记。”徐萦则在渐近域里寻找使用遗憾之力的人,没有找到目标,“没找到,可能是在遗憾世界崩塌的那一刻,他就逃跑了。不知道赵妤曦和顾庭昼的婚礼进行到哪一步了,我们到窗边看看吧。”

    “嗯。”

    杨树雨没能把慕正光带回遗憾世界,她立即收回放在遗憾世界里的信息投影,然后使用元素互溶,带着崔匀清远离婚礼现场。只要对方追不上她,那就还能相安无事。

    杨树雨把崔匀清带到庸界市,两人从湖边来到山巅:“保险起见,你就不要回去了,我会找个中古者顶替你。你有没有想明白你为什么会失控?”

    崔匀清垂头丧气道:“因为正义。慕正光对正义的向往超过了对较低浓度的罪恶的向往。较低浓度的罪恶,对他无效。”

    “不止这一个原因吧?你连续制造遗憾世界和过渡世界,而且遗憾世界里的时间跨度太长,约有四十年。”

    十一年零三个月,八年零八个月,再加上一昼一夜,慕正光经历了这三段时间,徐萦则也经历了这三段时间。

    “弹指一挥间,我给他们增加了四十年的阅历啊。不对,他们有没有去过渡世界?”

    “你终于找到问题的关键了,他们没有去过渡世界。我想把慕正光拉回来,但已经晚了,他们直接从充满罪恶的遗憾世界里回到了现实世界。”

    “不重要了,最后一个遗憾世界只有一昼一夜,和过渡世界差别不大。他们回去后,只会觉得做了一场梦,再过一会儿,他们能记得一两件事就不错了。”

    不重要了?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她也说的出来?杨树雨冷笑道:“记住自己被车撞得站不起来,记住徐被车撞死,是这两件事,对吧?

    “不一定吧?”

    “你先留在这里,最近不要让赵妤曦、顾庭昼、慕正光、徐萦则看到你,最好也不要让张皓晨和叶炼石看到你。要不你去申渎市度假吧?管理那座城市的是个普通的中古者,对你没什么威胁。”

    “有必要吗?”

    “最好没有必要。我得回到婚礼现场看看有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如果发生了大事,你就去度假吧。”

    “我现在要做什么?一直留在庸界市吗?等婚礼结束了,张皓晨和叶炼石就会回到庸界市吧?”

    在遗憾世界里的崔匀清,足智多谋,在现实世界里的崔匀清,不好交流。“现在要做什么”,这种问题还要问别人吗?既然明知道他们会回来,那肯定要尽早去别的地方。

    “你去西部,那边的上古者比较少,而且地方大,适合藏人。但是要避开大山的高处、大河的源头。”

    大山高处、大河源头分布着许多观星台,星主很少出现在观星台里,但星主的代言人偶尔会去。为防止意外,这些地方也得避开。

    “我知道了。孟上荣那边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需要。赵妤曦会处理这些事,你不用管了,我也不用管。你还有别的问题吗?要是没有,我就回去了。”

    “没有。”

    杨树雨来到市区,买了信纸和信封,并亲自动笔在纸上写下两段话,之后,她从庸界市里抓了一个女高中生带到婚礼现场,驱使这人帮她送信。

    郭桃桐从雪花塔最底层走到最高层,敲了敲门。

    慕正光听到了敲门声。按理说在这种时候不应该有人敲门,送餐的人会从窗户那里把食物送进来,而不必敲门、进屋。

    “我去开门,你离门远一点。”

    “不用那么紧张啦,我们的域都已经展开,即便无法取胜,要逃跑还是很简单的。”

    “嗯。”

    慕正光打开门,看到一个穿着蓝色校服的女生。

    “有人让我把这封信送给你。”郭桃桐把彩色信封双手奉上。

    存在标注,存在记录,存在清除。

    慕正光感到使用存在记录时的阻力变大了。随着记忆被封印,这种能力还在,但效果减弱了许多。

    在确保女生和信封都不受他人的渐近线的干扰的情况下,慕正光接过信封:“你还记得是谁让你来送信的吗?”

    “是一团金色的火焰,他说这封信很重要,一定要让我送到。”

    慕正光把信封举起,放到眼前,用存在力记录信纸上的字。纸上的内容,无论是否属实,都能证明这封信的重要程度。

    “我知道了,金色火焰威胁你了吗?”

    “没有。他说如果我把信送到了,就让我的爸爸妈妈爱我超过爱我的弟弟。”

    爱?超过?与爱有关的渐近线?慕正光对此很感兴趣,徐萦则亦是如此。

    慕正光问道:“是真爱还是假爱?”

    “假爱,但我不想再被他们嫌弃了,我也想有人给我准备很大的生日蛋糕。”

    “很大是多大?”

    郭桃桐伸出双手,把拇指和食指聚成弧形。

    慕正光估算她的两只手的距离。大约是30厘米?这样的蛋糕很大吗?徐萦则过生日时,顾庭昼送给她的蛋糕的直径至少有60厘米吧。

    “你的爸爸妈妈给你的弟弟准备的蛋糕有多大?”

    郭桃桐把两只手往两边挪了一些:“可能有这么大吧。”

    “我明白了,你回去吧,我们不会跟踪你,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那个女生走了,慕正光朝着上古者所在的高塔看了一眼,然后把门关上,他一边拆用存在清除在信封上划线,一边往同学那边走,把信纸递给她:“我们的对手是一个能伪装出爱和善的人。”

    徐萦则接过信纸,看清了纸上写着的银色的字。

    “也许你们已经发现了,徐和慕是你们以残缺的记忆为基础,对彼此的刻画,这种刻画带有你们的期待和幻想。他们是你们的一部分,他们既代表对方的另一种未来,也代表你们的另一种未来。

    “在婚礼结束后,请转告赵妤曦,我答应她保护你们,我做到了。她能辨别真话与假话,写在纸上的话,她也能辨别。你们把这张纸拿给她看,她会告诉你我所写的是真是假。”

    徐萦则把信纸还给慕正光:“期待,幻想,比如说,年龄。纸上写的应该是真的。我们对慕和徐有了更准确的认知,就能采用更合适的方法对待这段记忆了。”

    “嗯。”

    “进入遗憾世界、经历了一些事,有弊也有利,但肯定是利大于弊。说是遗憾世界,但在第一个世界里发生的事,其实是在弥补遗憾。‘暗’的降临、渐近线的出现,改变了很多事,我们明年是否要上大学,尚未可知。即便上了大学,也不可能像旧时代的人一样循规蹈矩。你闭上眼睛,我帮你解封一部分记忆。”

    慕正光闭眼,再睁开眼,不由得欢笑,却也有些心酸:我和徐都考上了白松大学。在现实世界里,萦同学劝我参加建模大赛,在遗憾世界里,小徐同学劝我报考白松大学。我总是那个被照顾的人,我什么时候才能照顾好她?

    “谢谢。”

    “不用谢。赵妤曦是上古者,写信的人可能也是上古者吧。写信的人能伪装出善和爱,送信的人是不是也是这样?”

    不奢望真爱,只是想不被嫌弃。想要大蛋糕,但她想要的蛋糕还是比别人的小。这样的表现和想法,都是伪装出来吗?也许是,也许不是。徐萦则没有答案,她问了小同学,但她觉得小同学应该也没有答案,因为他也对送信的人知之甚少,从那人的只言片语中,不足以判断这是个怎样的人。

    “不知道。她做出了选择,那就要承担结果。我没有跟踪她,她的路要靠他自己走。”

    杨树雨把郭桃桐送回庸界市,并兑现诺言,让她得到了父母的爱。

    这种爱固然不是出于真心,但在外表上看,与真爱没有任何区别。关心、关注、不求回报的付出,都有。各种常见的表达爱的形式,都涵盖其中。

    把假爱变成真爱,很有难度。但在本没有爱的土壤中,埋下一颗假爱的种子,等它发芽、成长,结出如同爱的果实,这很容易。

    写信送信、接人送人的事做完了,杨树雨并未立即离开庸界市。离宴会开场还有一段时间,她去了张皓晨家里,看到了紫藤萝树。

    遗憾世界的容量是有限的,崔匀清不可能把所有人的思维都装进去。紫藤萝树的容量也是有限的,它容纳不了所有人的色彩。哪怕是大家赖以生存的这颗星球,它的容量也不太够用。

    要想把整个人类带入新世界、新时代、新未来,必须找到更广阔、更浩瀚的渐近线,它足以包罗万象,而且还能明晰万事万物的基本属性,从而将不同的人、事、物进行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