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学军看着大马金刀地坐在位置上的儿子,良久无言。

    像鼓胀气球泄气。

    许学军脊背些许佝偻,缓缓坐下。

    他眼睛盯着茶几上的茶杯失神。

    “爸。”

    没有方才的直率锋利和不留情面。

    刚刚那暴风骤雨般的递进式责问,在坐下后,又化作了平缓轻柔的呼唤。

    许学军从没见过这样的儿子。

    说实话,他脑袋已经懵了。

    自从许青山到龙江实验读书,父子俩是聚少离多,一年到头也就放假两周半个月、重大节假日才会在一块。

    许学军又爱喝酒,不常在家。

    在家的时候又爱说教。

    父子俩谈不上有仇,但绝对不熟。

    “我问你这些,不是要你给我答案。”

    许青山娓娓道来。

    他尽可能的语调放缓,攻击性收敛。

    “我17了,等12月底过完生日,我就成年了。”

    “以前我是不想管,不是不知道。”

    许青山说到这,停顿了一下。

    他话锋一转。

    “爸,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你想想你许学军是什么人物?你这能力,这才华,这脑袋,这长相,生出来的儿子能差到哪去?”

    “就从你身上学来的,就够我混出头了。”

    三两句连夸带捧。

    许学军抬头几许。

    “可刚刚你说......”

    “我刚刚有说你半句不是吗?”

    许青山反问道。

    许学军语塞。

    仔细想想,还真没有。

    “虽然爸你陪我的时间不多,但在我心里,你就是咱家的顶梁柱,是我和老妈的天,我虽然有时和你顶两句嘴,但那不是不尊重你,恰恰相反......”

    许青山循循善诱。

    “是因为我太尊重你,太在意你对我的评价和看法,所以才会和你起口头上的冲突。”

    “后来我明白,想要被你这样真正的大男子汉认可,需要的不是动动嘴皮子,而是要真正的行动,用实实在在的成绩来证明一切,结果在那,过程无需多言,对吧?”

    “确实是这样的。”

    许青山字里行间对许学军的追捧,让许学军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

    似乎是感觉到了父子心连心,感觉儿子终于体谅了自己这位父亲的辛苦,得到儿子的高度认可。

    许学军觉得儿子站在自己这边。

    他正准备再摆出自己为人父的架子的时候。

    又生转折。

    “不过,爸,现在我们家族也好,家庭也罢,从你说的结果导向来看,似乎都不是很妙。”

    许青山的话,让气氛又冷了下来。

    许学军原本要说的话,又堵在喉咙口。

    如鲠在喉,好不难受。

    “你看你常跟我说你们单位谁家孩子考了多少,去了鹭岛大学,去了榕城大学,还有谁去了震旦大学。”

    “我现在645分,按年段的排名,震旦还需努力,但鹭岛轻轻松松,就算是你挂在嘴边、被人称作小华清的会计系或者经济系,也是没问题的。”

    “既然别人家孩子能做的,我做到了。”

    许青山把茶给许学军斟满,继续问道。

    “那你呢?”

    “你们单位的黄局,在我们云漳也挺出名的,家族都听他安排,家庭照顾得也好,对老婆孩子关心也很到位,接下来你是不是也得学习学习,超越超越?”

    许学军不说话了。

    他本身就不是善于辩驳的人,也不爱多说话,否则在指责林月华的时候,他也不会翻来覆去就那么点词。

    “你说你比你们黄局差在哪里了?”

    “要长相,你这老帅哥上台,不比他更吸睛夺目?”

    “要才华,不吹不黑,别说咱云漳了,整个龙江能够比你有才的,我一个手掌都数不出来。”

    “要能力,你一线工作经验丰厚,还经常去党校进修,你能力会比他差吗?不会,你就是去省局当个局长我都觉得绰绰有余。”

    “要人脉,要学历,要思想,你自己去想想,有哪方面你会比人家差的?”

    许青山一一细数。

    他那义愤填膺的模样。

    看起来,天大地大我老子最大。

    这让许学军方才卡在喉咙的那一口顺畅地咽下去。

    还是儿子懂我。

    “但爸,你知道你为什么升不上去,进步不了吗?”

    许青山突然严肃下来。

    许学军看向儿子,不过却不甚在意。

    哪怕许青山前面已经给许学军点破那么多,在许学军眼里,他都还是孩子。

    只不过,眼下应该算是比较成熟的大孩子。

    可许青山接下来的话,却让许学军坐直身子。

    “经验要向上面的人学习。”

    “组织的考察,不只在能力,还要考虑你的个人形象和社会影响。”

    “家庭就是组织考察的重要一环,家庭结构稳定和睦,决定了你能不能没有后顾之忧、全身心地投入到组织交给你的工作里去。”

    “群众基础和社会影响也极为重要,那如果你一个堂堂正正的国家公务员,连一言九鼎的话语权都没有,没主见,手腕软,什么都要听着一个女人指手画脚。你觉得这种事大家传多了,下面怎么看你,上面怎么看你?”

    “更何况,大伯母和你是叔嫂关系,我知道你们清清白白,别人知道吗?你的竞争对手会放过这种机会吗?”

    “人言可畏啊,老许。”

    许青山语重心长地拍了拍许学军搭在膝盖上的手。

    他已经注意到许学军坐直的身体,还有变化的脸色。

    “你想进步,就要严于律己。”

    “你想进步,眼里不能只有领导,也要有群众。”

    “下层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权力的结构是由下而上的,而不是由上而下的。”

    “这些可都是你教我的。”

    如果说年纪轻轻的许青山说出上面这番话显得没有说服力。

    但最后一句话,却将了许学军的军。

    “所以,你今天会因为这些事生气,会因为这些事纠结,会因为这些事争吵,还是因为你不够有话语权。”

    “归根结底,就是你没进步。”

    “你要是实力够强,地位够高。”

    “今天小舅的事,你一句话就能解决。明天二姑的事情,你也不用商量,一挥手就解决,我妈还得鼓掌说好。大家小家的事,你觉得还会有人有意见吗?”

    “就像我,最崇拜的就是你。你说一,我绝不说二,你说往东,我绝不往西。”

    许青山的话里充满着诱人魔力。

    一点一点地擦拭着许学军已被时间和岁月埋藏起来的野心。

    “但我年龄已经大了,再提......”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我们云漳的朱万里,53岁才被提拔,这几年一路升迁,如今去省里当副秘书长。”

    “你比他差吗?”

    许青山再度质问道。

    “那怎么能比呢......”

    许学军虽被捧了半天,但底气不足。

    县镇一线的公务员,43了还是股级,那多少是城府太浅、手段不足、背景不够。

    许青山前世靠着伪装身份,都见过不少实权高干,这体制话题,他也能浅浅说上一二。

    不过他也并非真要许学军有所成就,望父成龙。

    他只是要转移许学军的注意力。

    “一点也不差!”

    “爸,你今年才43岁,正是进步的时候。”

    “支楞起来,我对你的预期,起码是咱龙江市局的局长,你可别让你儿子我失望。”

    “你自己好好想想,更自信一点。”

    “那份资料你先看看,自己判断,我等会出来。”

    许青山端茶一饮而尽。

    他把茶杯放在茶盘上,起身离开客厅,把空间留给许学军自己,好好地消化消化这场他猝不及防的父子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