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星海,数亿,数百亿,千亿的距离,对于光来说,只是短短的一瞬间。

    只需要一瞬间,它就可以穿过无尽磅礴的星云,穿过死寂孤独的行星,越过漂浮陨石碎片形成的陨石带。

    它看一眼在那庞大天体旁缓慢爬行的飞行器们,随后,头也不回的,冷冰冰的,永不停歇的继续向前奔去。

    这就是光的速度。

    【标记生命数量低于红线,尚未抵达目的地,船上生命发生意外……滴滴……生命数量减少情况异常……】

    【清除指令无法启动,程序被入侵更改……】

    梅森号飞行系统“梅森”的内部,一排排信息正在生成,最后,根据留在它身体深处的某些指令,“梅森”行动了。

    一道信号飞入了茫茫宇宙之中,朝着四面八方辐射而去。

    两年后。

    在梅森号附近两光年的飞行器收到了这道信号,并且立刻开始改变航行路线。

    根据计算,它们将在二十五年后拦截梅森号,消除“异常”。

    而现在,还是两年前。

    船长舱内。

    “按照您的要求,我们已经关闭了梅森控制的所有武器有关的设备,但最后它向外辐射了信息,这是我们破译到的内容,很显然这段信息不是发给其他人类,也不是给我们的,而是……”

    陈教授被控制之后,新的负责科技的年轻天才艾科学——继续向船长汇报小组最近得到的情报。

    他是船长的人。

    他没有说完的话,船长和他都明白:这个信息,显然是发给建造梅森号的真正主人的。

    而对方不知道此刻在宇宙的哪个角落,会在多久之后追上他们。

    梅森号已经进入主动悬停状态,船长这才发现,原来这套飞行系统有着远超他们想象的权限,而管理手册里面的大部分内容都是谎言。

    甚至可以说很多内容只是只是对他们的测试,测试他们是否还尽忠职守的遵循着船上的法则。

    他们丝毫感觉不到建立梅森号者对人类的怜悯或者帮助,有的,只是冰冷的利用,只是将他们当做饲养怪物的食物。

    一旦接受到信号的敌人赶来,他们可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对不起,船长,我们没有完全掌握和控制梅森系统,他们的科技远超我们的水平,甚至于我们所获得的大部分科技都是经过他们阉割之后,才……”

    船长摇摇头:“不是你们的错,能破译这么多信息,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无论对方此刻在哪里,船长相信很快,真正修建梅森号的存在就会在赶来梅森号路上。

    一旦它们抵达,将是全新的清洗。

    不留下一点痕迹的清洗,甚至可能包括a区。

    所有的一切将被消除的更加干净彻底,不留下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仿佛从没发生过。

    所有的死亡都将白费。

    必须在“它们”赶来之前,找到办法!

    必须在真正的清洗来临之前,摆脱他们那悲惨的,无法反抗的,被当做食物和饲料的命运!

    就在船长室内安静沉寂的时候,船长收到了新的消息。

    那是来自一只冒险深入最危险的a区的小队,发回来的消息。

    虽然他们进入了a区,但船长并不认为他们有可能活着带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自己也没有多大期望。

    但船长只看了一眼,便立刻激动起来。

    【a区怪物已死,我们已经抵达a区最深处。】

    艾科学看着船长那张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情绪波动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他从未见过的,害怕与激动交织在一起的复杂表情。

    船长颤抖着手,在通讯器上反复输入,删除,又输入,又删除,最后终于发出去一条询问。

    【找到冬眠舱了吗?】

    他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疯子,是一个产生了幻觉,是一个脑子不清醒,双手沾满鲜血的疯子,他多么希望自己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其实梅森号依然是他们的希望之船,他们的父母后代并不是世代的饲料,是他判断错了情报胡乱杀人,就像陈教授,当着他的面,狠狠的骂他所说的那些话一样。

    其实星星还在等着抵达目的地的那一天,重新苏醒。

    但是——

    艾科学看见船长的脸迅速灰败下来,眼里的光,像是被人踩灭一般。

    【a区没有冬眠仓,红门之后,除了怪物和人类的尸骨,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他早就想到了这个答案,也一直在追寻这个答案,这个他最不愿意承认的答案。

    现在,得到了证实。

    洛星不存在,他的妻子也不曾存在,希望之星不存在,月球坠落只是谎言。

    一切,都是假的。

    消息当然是斗篷人回复的,他还惦记着船长桌上的那块陨石。

    苏摇铃依然还在无尽的记忆当中。

    “她”看见,那团血肉上冒出更多的眼球,它的眼睛变得更多了。

    但是胆子依然很小。

    它什么想法也没有,饿了就吃,吃能吃的东西,吃身边的东西。

    它永远生活在黑暗里,这是无尽的黑暗,这里没有光,和它出生的那个有些暖暖的混沌世界不同,这里冰冷,死寂,没有一点声响。

    所以,它听到声音的时候,便朝着那里悄悄而去。

    等它到了那里,便看见小小的食物。

    饿,

    饿,

    饿。

    它吞下食物,换来一点点的温饱。

    有时候,它太饿了,因为太久没有食物进来,它身上的肢体便掉落,涌动出去,离开这片漆黑的世界,去寻找更多的食物。

    它只是不想饿死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它梦想着,有一天能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见见那些食物在死之前喊着的——

    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我害怕。

    这是它学会的话。

    它也很想说,爸爸,妈妈,我害怕。

    但没有爸爸妈妈能听到它说的话。

    紧跟着就是混乱的记忆片段,更多的似乎并不属于这个怪物的记忆。

    应该是它所吞噬掉的其他人的记忆。

    “来叫小具姐姐。”

    幼儿区里,一个女人带着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女孩,出现在一群孩子面前,“你好,她就和大家一起生活了,大家要好好相处~”

    那个小女孩,眼神很冰冷,眼睛狭长,看起来似乎和这群单纯的船上孩子格格不入。

    “她是从哪里来的?”

    女人似乎也不知道,只是随口编了一个故事:“她是从其他飞船上来的。”

    孩子们很害怕她,不想和她靠得太近,总觉得她身上有一股疯狂而冰冷的气息。

    尤其是那双眼睛。

    从这个记忆片段的角度来看,似乎是属于另一个孩子的,在这个孩子的眼中,其他大人也对这个小女孩有些害怕。

    有一天,小女孩被选中成为了果子。

    她看完了动画片,却没有和其他孩子一样,吵着闹着说要去打兔子大魔王,要零食,要奖励,要表扬。

    她只是出来,冷冷的看着其他大人,然后说:“骗子。”

    船长见了她一面,第二天,果子就换了人选,变成了这段记忆视角的主人,于是,这段记忆也成了怪物的记忆。

    紧跟着又是一个记忆片段,那道紧闭的红色的门被人打开了,之前还是小孩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了少女,不变的只是那双眼睛,漂亮狭长,却又淡漠。

    她拿着一个盒子,随手一扔,扔进了红门之中,而她的身上早已经沾满了血污。

    门外,有人痛苦的哭喊,但哭喊的声音渐渐消失了,船上一片死寂。

    苏摇铃明白了,小具是一个突然出现在船上的孩子,她很聪明,看出了那段动画背后的洗脑谎言。

    她在船上长大。

    而她找到了离开的方法。

    在离开之前她在盒子里留下了很多重要的信息。

    扔进红门是因为她知道,只有a区不在管理守则的很多处理范围之内,所以扔进a区这个盒子被保留下来的可能性将会变得极大。

    外面如果曾经死过人,船长不应该不知道,而对于这段历史,要么船长绝口不提有意隐瞒,要么就是船长自己也不知道。

    他们是梅森号上的原住民,如果连他们也不知道,那么,梅森号上一定有东西可以清除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恐怖事件的痕迹。

    想来想去,也就只有那套飞行系统人工智能可以做到这些——

    清除人类,清除这里发生过的所有痕迹,重新伪造出一艘希望之船。

    哪怕是那些大人,其实谁又不是和果子一样,生活在一个谎言之中呢?

    a区的尸骨数量远超10年,应该出现的数量,说明这里的喂养已经进行了很久。

    而之前的痕迹完全没有留下,有人在清除这些痕迹,并且可以从种子库不断的培养新的人类出现,舰内居民的记忆显然是虚假的。

    船上一开始是没有时空循环的,但他们却处在一种人为制造的恐怖的循环之中。

    等那个女孩离开之后,船上又开始了新的开始。

    新的人类出现了,在他们的记忆当中,他们是一群逃离坠落的月球的新人类,他们要走向新的家园,去延续人类种族的火种。

    新的孩子被一个个送进红门之后。

    红门后的孩童尸骨越来越多……

    飞船的目的地,从18光年,到16光年……最后到1423光年。

    这是一个真实的目的地,因为它的距离在每一代人的记忆当中,都会缩短。

    但当飞船抵达目的地时,飞船上的人食物也就不被需要了,他们会被全都处理掉,以免发生意外。

    梅森号是一艘运货船,所运送的货物是那只价值不菲的怪物,除此之外的所有生命,只是它的饲料。

    每一个循环中,总会有人发现这个谎言背后令人惊惧的真相一角。

    然后,他们去探索,去寻找,去质问。

    他们试图改变航线,但航线已经被锁死。

    他们试图反抗,却招来了一场新的屠杀。

    也有人曾经更改过梅森系统的部分权限,抵抗住了人工智能系统的屠杀,试图乘坐小飞船飞往宇宙深处。

    但他们很快发现,那些可供他们逃生的小飞船全都是虚假的模型,他们需要自己造出可以逃跑的飞船,而他们并没有掌握,接近光速1/10的飞船航行速度建造技术。

    漫长的科学攻坚和建造开始了。

    可即便如此,他们每一年依然要送一个孩子去死。

    ——以此换取安全的建造时间。

    人类的未来,居然是靠这样的以命换命争取的时间。

    而他们别无选择。

    对于下层,为了避免恐慌和绝望的情绪蔓延,上层并没有告知他们真相,只是颁布任务而下层的人执行。

    在他们刚刚突破飞船技术进入1/50光速时,便开始投入大量精力建造逃离飞船。

    但,意外发生了。

    “它们来了!”

    这些某段记忆当中,某人惊慌失措的呼喊。

    它们,是梅森号真正的建造者,是这艘船的主人,是奴役人类,将人类当做食物的恐怖存在。

    它们带来了真相,带来了残酷的最后审判,所有人,甚至连它们的样子都没有见到,便一个个痛苦的死去。

    它们是他们无法理解,无法观测到的生命形式。

    而知晓核心真相的人明白,等所有人都死光,它们还会重新培养初心的人类种子库里依然还有胚胎,他们的子孙后代,将继续在谎言当中成为怪物的饲料。

    一切都白费了。

    一切反抗都将不复存在!

    所有的人死前都知道了真相,是被它们用全舰广播通知的,目的就是击垮他们所有人的精神和心智,然后统一清除。

    有人在哭,有人在笑,但笑的人,其实也是在哭。

    舰内到处都是火光,血光,还有人痛苦的喊叫声,疯狂的大笑声。

    无数人在问,在喊。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我们是人,我们是人啊!”

    “我儿子不可能死了,他不可能不存在!”

    “还要活下去吗?还有人能活下去吗?”

    渐渐的,喊声消失了。

    还有人活着吗?

    还有人想活着吗??

    怪物的分肢趁机吞噬死去之人的血肉,饱餐一顿,对这些人的呐喊,它听不懂,也不感兴趣。

    空荡的舰内,最后一个人踉跄着爬了起来。

    他的妻子,他的父母,他记忆里最鲜活的几个人,原来只是被植入的虚假记忆。

    他笑够了,也哭够了。

    男人环顾四周,没人活着,没人能活着。

    但很快,新的人会出现。

    他也要死了,浑身衰老,口吐血块。

    他挣扎着,爬到控制台,用自己的最高权限,按下了早就设定好的最后的命令键。

    不!

    他们不是牲畜,不是食物,也不是饲料!!

    梅森号舰体外,无数朵绚烂的火花炸裂开来,一点点点亮漆黑的世界。

    上下四方都是无尽的虚空。

    黑暗中的爆炸悄无声息,因为没有介质,声音也被扼杀。

    如同一场最惨烈的默剧。

    没有任何高科技的系统参与其中,也没有任何大规模的电子对战,有的只是最简单的爆炸。

    梅森号开始坠落。

    没有方向的坠落。

    怪物开始惊慌尖叫。

    它们冷漠的撤离,叹气,可惜了船上的宝贵货物。

    但很快,它们开始慌张了。

    因为梅森号的坠落,怪物的尖叫,无尽力量的纠缠,刺破了此处的薄膜世界。

    整个世界开始跌落,整个空间在前一刻和后一秒之间来回跳动,时间和空间陷入紊乱,最后,所有的一切停滞在爆炸前的一秒。

    于外界来说,梅森号已经坠落入某个星球上的无人荒林。

    但于这处空间来说,一秒即是数千亿万年。

    空间以外世界的一秒,是此处空间的永恒。

    真正的时间循环开始了。

    它们回到了几光年之外,梅森号重新出发,怪物惊恐地躲在a区之中。

    一遍遍的死亡,一遍遍的轮回。

    目的地永远锁死在1423光年之外,距离不再缩短,故事的情节永远是反抗,屠杀,爆炸,再回溯。

    很壮烈,但也很悲哀。

    苏摇铃睁开了眼睛。

    无数记忆潮水退去。

    她知道船长为什么要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