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钰真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道九盯着眼前的白发道士,他既感到恐惧,也感到了敬畏。

    作为一个活了千年的器灵。

    陆钰真那番话,并不能完全打动道九。

    真正让他内心感到冲动,想要放肆一把的……是白发道士挤出来的金色水滴。

    道九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如果有可能。

    他也想分一杯羹,哪怕那颗水滴已经扩散成了雾,哪怕他只能闻上一闻……

    只不过,心湖中泛起的不安之念,让道九始终保持着冷静。

    他盯着退后两步的道士,神色有些不解。

    什么叫外面快结束了?

    为什么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

    ……

    谢玄衣站在黑暗中。

    他再次感受到了熟悉的“死寂”。

    不知为何。

    谢玄衣从一开始便觉得,白泽留下的北海陵,和当年自己委身的那口棺,十分相似。

    现在他大概明白了原因。

    不仅仅是因为黑。

    北海陵的尽头,散发着一股熟悉的死寂之气。

    这气息,前前后后,已经见过了三次。

    玉珠镇,鲤潮江,以及现在。

    每个修行者的身上,都有专属自己的气息——

    而这股熟悉的死气。

    来自于陆钰真。

    “嗤”的一声,谢玄衣点燃金色元气,而这一次,并没有直接驱散黑暗,被无数阴翳笼罩的求道域,只是被照破一小片阴暗区域。

    谢玄衣看到了一尊高大,破损的雕像。

    那尊雕像的头颅被人砍去,身躯也被破坏,到处都是残碎的石屑。

    这座北海陵……有且只有一位供奉者。

    白泽。

    而雕像被斩切的原因,已是呼之欲出。

    按道九的话来看,漫长岁月中,【大道笔】一直被困锁在求道域中,这件至道圣宝早就开启了灵智,甚至早就修成了人形……

    被这般囚禁在北海陵中,失去自由。

    大道笔对白泽大圣,必定恨之入骨!

    于是它脱困之后,击碎了这尊雕像,并且为这座北海陵,施加了新的规则。

    谢玄衣摇了摇头。

    这段被北海掩于洪流之下的破碎历史,他并不感兴趣。

    他只想找回属于自己的飞剑。

    “沉疴。”

    少年的声音在求道域中回荡。

    光火自谢玄衣指尖升起,化为一枚蝴蝶,缓缓掠向天顶之上。

    这迟到了十年的呼喊,与光火一同扩散,荡开。

    微弱的火光,落在尘封的求道域中,谢玄衣彻底看清了这片禁忌之地的全貌……破碎雕像之前,立着一块蒲团,这间巨大静室之中悬挂着一块块支离破碎的牌匾,翻飞着一页页泛黄残旧的书页。

    以及数之不清的,残次宝器。

    北海陵从蚀日大泽,一路南下,潜掠抵达鲤潮江。

    这一路该是怎样的颠沛流离?

    被秘陵阵纹吸附,吞入“腹中”的宝器,有数百近千件。

    谢玄衣沉默地站在光火之下。

    他听着声音回荡,余声一遍一遍冲刷静室。

    “沉疴……”

    “沉疴……”

    最终黑暗中响起一道微弱的回应。

    遥远的黑暗尽头,亮起一抹黯淡的剑芒。

    【大道笔】留下的书页与牌匾,象征着北海陵至高无上的规则,此刻这些规则化成蛛网,化成尘埃,封锁着求道域内的一切宝器。

    这也是它们黯淡失色的缘故。

    一旦被秘陵吞入。

    它们便会被【大道笔】的规则束缚,失去自由,从此成为秘陵遗藏的一部分。

    这些年。

    只有一個例外。

    那就是【沉疴】。

    剑芒亮起的那一刻,整座静室的无数书卷也随之亮了起来,这一圈圈大道阵纹形成涟漪,哗啦啦鼓荡,谢玄衣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去,他看到了那被困于无数道纹最中央的飞剑,也看到了一层层缠绕紧缚沉疴的金灿古文。

    最终。

    谢玄衣在沉疴之前停下了脚步。

    并不是因为他想停。

    而是因为不得不停。

    数以千计的大道阵纹,化成一条条金色绸缎,困缚着他。

    他的双手,双腿,都被丝线紧紧勒住。

    这些无形道纹,反而比有形丝线更加可怕。

    谢玄衣只是瞥了眼身上的道纹,便收回目光。

    他注视着不远处的飞剑,认真开口:“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嗡!

    深陷大道蛛网之中的沉疴,发出一道高亢剑鸣!

    “好。”

    得到了沉疴的回应之后。

    谢玄衣轻声笑了。

    他仰起头,凝视着漆黑求道域的天顶,默默在心中计数。

    快了。

    陈镜玄那边,应该快了。

    ……

    ……

    轰的一声!

    数百道雷霆划过天顶,砸向被浪潮推至顶点的破虏号。

    叶清涟拖着姜奇虎蜷缩在角落。

    她仰首看着不远处的“神仙打架”,眼中满是复杂之色。

    她知道,阴神之境,亦有高低。

    可没想到……

    自己与真正的阴神巅峰相比,竟然有如此之大的差距!

    先前轻松碾压自己的游海王,此刻被唐凤书压制,落入下风,这场战斗本该扩散波及到整片鲤潮江,但在唐凤书强悍的压制下,所有战斗余波,都被压制在了破虏号一船之中。

    而她,和姜奇虎,此刻彻底沦为看客。

    甚至她最为自傲的【通天藤】法相,也只能勉为其难,让二人在雷法中自保。

    无数雷鸣之中。

    粘附在一起的两道身影,在各自击出一道刚猛无比的对掌之后,骤然分开。

    唐凤书重新落回桅杆之上,她深吸一口气,平复紊乱心湖。

    原先不染纤尘的青衫之上,沾染了些许鲜血……这其中大部分都是游海王的。

    另外一边。

    游海王的模样,则要显得狼狈许多,对掌之后,他后退接近百丈,已然退出了破虏号所在范围,退至那头巨大的辟水麒麟法相额首位置,才堪堪止住身形。

    随风飘摇的宽大蟒袍,被撕开了好几道缺口。

    整个人披头散发,面颊和衣衫缺口之处,多出十数道猩红血痕。

    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楚麟实力很强。

    但唐凤书这位道门天下斋的新任斋主,还是要更强一些。

    只不过。

    唐凤书脸上并没有丝毫喜悦。

    两人交战,虽有优劣,但很难分出生死。

    阴神境的大修行者,已然超脱凡俗。

    修行到楚麟这种级别的存在,如若一心想要自保,自己就算有天大神通,也很难将其当场格杀……

    “道门的雷法,果然不俗。”

    游海王伸出手背,擦拭唇角,轻声笑了笑,道:“只是想要杀我,恐怕还不够吧。”

    游海王身后。

    鲤潮城已经处于摇摇欲坠的最终一线。

    按照原定计划,潮祭大阵早该将这座古城吞没——

    楚麟也早该迎来属于自己的阳神晋升仪式。

    可万万没想到。

    那驻守在鲤潮城的若干阵纹师中,竟有一位“大才”,临时铸了一座威力刚猛的火阵。

    这座大阵想法极妙,顺延长春阵拔地而起,将鲤潮江沿岸那些无力抵抗大潮的草木之灵,当做养料!

    自古水火不相容!

    水可以灭火,火亦可以焚江!

    这座突如其来的火阵,硬生生靠着焚烧北海之潮,将潮祭的时间,往后推移了一大截!

    只是,凭借这么一座火阵,就想与妖国的阳神祭祀之术相抗衡,还是太天真了些……

    该来的,始终还会到来。

    火光滔天,接近湮灭。

    麒麟法相掀起的大浪,已然抵临鲤潮城。

    这一次。

    潮祭将会正式开始。

    楚麟看着身后的古城,悠悠吐出一口浊气:“唐斋主,看来只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想要杀我,还远不够。”

    唐凤书沉默不语。

    “如果至道书楼早就算到了这一幕。”

    游海王垂下眼帘,戏谑地笑了笑:“那么陈镜玄应该和你一起来……想要杀我,至少需要两个人。”

    “你说得没错。”

    唐凤书轻叹一声,紧接着说道:“谁告诉你,陈镜玄不在?”

    只一句话,便让游海王脸上的笑意骤然凝固。

    唐凤书抬起头。

    她直视着阴云翻滚的天顶,面无表情说道:“姓陈的,你算出来了吗?你要找的天命,到底在哪?”

    楚麟皱起眉头。

    万里之外的皇城。

    至道书楼内部,如今有亿万无形金丝密布。

    这里的每一根,都有名讳。

    而它们,都可以被称为“天命”。

    一道瘦削身影,身处无数金线之中。

    短短数日,陈镜玄的两鬓又平添一抹斑白之色,他走走停停,最终停下脚步,来到那一根极其纤细的金线之前。

    “咦,终于找到‘伱’了。”

    陈镜玄面色苍白,但双眼却是熠熠生辉。

    此刻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拉住这根纤细金线。

    金线贯穿万里。

    轰的一声。

    无数雷霆翻滚密布的天顶,忽然响起一道如黄钟大吕般的撞击之音,一缕璀璨金芒落下,落在破虏号桅杆之上,落在唐凤书的心湖之中。

    女子斋主不再犹豫。

    她伸出两根手指,在拂尘须发中抹过,而后将其当做剑锋一般斩切而下。

    一男一女,遥隔万里,同时瞄准所谓的“天命”。

    楚麟下意识骑乘辟水麒麟暴退——

    但他发现,这气息极其骇人的金光与银芒叠加在一起之后,去势落点却根本就不是“自己”。

    而是鲤潮江。

    这是极其精准,精准到点的一击。

    这一缕纤细天光,如垂落之剑,贯穿万吨江水,击中白泽秘陵,而后凿碎层层阵纹。

    最终落在道炉大殿殿前。

    道九神色震撼,看着这不讲道理的金芒击碎天顶,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击中白发道士……

    先前所站立的位置。

    “啧,好险……”

    陆钰真摆出一副担心后怕的模样,而后十分作死地伸出手掌,贴近触碰这璀璨金芒。

    嗤嗤嗤!

    滚烫炙热的“金光”瞬间将这枚手掌融化!

    道士疼得龇牙咧嘴,完全没有先前的高人风范,他连忙抽回手掌,大袖之中无数雪白纸张翻飞。

    “道九兄。”

    他对着手掌一阵吹气,片刻之后笑着抬头:“这北海陵,很快就要沉了。你想好了吗,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道九并没有立刻给出回应。

    他目光盯着金芒落下的方向。

    北海陵的内部,是叠加的,是变换的,许多区域,并不在一个平面之上。

    但有一点并不会改变,那就是阵眼。

    北海陵的所有大阵运转,都需要围绕这枚阵眼!

    而此刻这道贯穿北海陵的金线……

    似乎击中了一个什么东西。

    似乎,就是阵眼。

    剧烈的爆鸣之声,在海底迸发!

    “轰——”

    道九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觉得这声音像是某个生灵口中传出的暴怒吼声。

    “外面发生了什么?北海陵为什么会沉?”

    道九抬起头来,问出最不解的那个问题。

    “一个不得了,也不要命的年轻人……击碎了北海陵的阵眼。”

    陆钰真仰头看着金芒垂降的天顶,感慨道:“阵眼破碎,秘陵自然坠沉。接下来只要击碎‘求道域’,整个北海大潮都会倒卷……这的确是破除‘潮祭’之术的好办法,只是得耗去多少寿命,才能想到这么一出?”

    阵眼破碎,秘陵坠沉?

    道九急了:“那谢真呢,谢真怎么办?”

    “你还真是关心他啊,看来我实在不该来这里。”

    陆钰真闻言之后,摆出一副伤心难过的模样,旋即笑着安慰道:“放心好了,他死不掉。这小子的命,比天下所有人都硬。”

    停顿一下。

    陆钰真望着金线没入的秘陵下方。

    他喃喃道:“姓谢的,正等着陈镜玄的‘天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