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结束了?”

    片刻之后,赵纯阳重返凉亭,石桌上的茶水还是温热的,散发着淡淡雾气。

    通天掌律神色复杂地开口,有些不敢置信。

    “没那么麻烦。”

    赵纯阳笑了笑,道:“你啊,就是心太软。”

    大穗剑宫现任掌律,在整个大褚王朝,都以“杀伐果断”著名。

    全天下。

    也只有赵纯阳一人,会给出这样的评价。

    “……”

    破天荒的,掌律没有反驳,只是默默饮下这盏茶。

    “妙音去了三十三洞天。”

    赵纯阳道:“玉屏峰需要有人镇守……我看祁烈这小子不错,这个担子,便正好交付给他,你没意见吧?”

    通天掌律怔了一下,有些恼怒地说道:“如此大事,怎么不和我打声招呼?祁烈以后是要接过掌律之位的。”

    “这不是正在打招呼么?”

    赵纯阳微笑说道:“知道你看重这小子,可你刚刚也说了,祁烈接过‘掌律’之位,乃是以后的事情……现如今他还需要多多磨砺,论修为论境界,他都远远达不到继任‘掌律’的要求。”

    此言一出,通天无法反驳。

    “留在玉屏峰,既可以用山上剑气,洗涤剑心,还可以日夜面对‘洗剑池’。”

    赵纯阳道:“或许三年五载,祁烈便可修至‘问心’之境,届时随时可以离开玉屏峰,即便接掌金鳌峰,也无人会有异议。”

    掌律沉默下来。

    思忖片刻之后。

    他皱眉问道:“姜妙音在玉屏峰坐关十年,这么快便可以‘问心’了?她天资有这么高么?”

    阴神境,想要成就阳神,有诸多限制。

    其中有一关,名为“问心”。

    修行,亦是修心。

    唯有问心无愧,方可让魂魄裸露于大日之下,承受炽日照耀,凝聚“至纯神念”。

    无数英雄豪杰,尽皆倒在这一关下。

    问心无愧,谈何容易?

    “能入剑宫者,谁人不是天之骄子?”

    赵纯阳轻笑道:“她既下定决心,去往三十三洞天‘问心’……那便让她前去,何必着眼成败?”

    “师兄,你未免太纵容弟子了。”

    掌律有些无奈,焦急说道:“问心岂是如此儿戏,一旦‘问心’失败,很可能终身无缘下一境界……即便是唐凤书这样的绝代天才,也不会这般草率就尝试‘问心’的。”

    赵纯阳只是摇了摇头,对于师弟的质疑,不予回应。

    “不,不对……”

    通天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他有些狐疑的盯着师兄,从剑气大比开始之时,他便觉得有些古怪了。

    这偃旗息鼓多年的朱雀大妖,忽然赶在剑宫开山之际,开始“翻山覆海”地闹腾,拖得自己无暇顾及山外事务。

    而后便是忘忧岛主前来拜访,以及一连串的细碎琐事。

    师兄出关,掌律本来极其高兴。

    可现在回想……

    这一切,似乎有些太巧合了。

    师兄要自己封锁神识,不要顾及外面发生的一切事情,他当然是按照吩咐去做,后面钓出了青隼特使,以及皇城那位武谪仙,这些都在掌律的“知晓范围”……但他现在却觉得,一定有些事情,师兄在瞒着自己。

    姜妙音忽然前去三十三洞天“问心”。

    这件事情,就很值得怀疑。

    “……”

    凉亭中,云雾缭绕。

    师兄弟二人静默对视,掌律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直直拿目光注视着师兄。

    这么多年。

    师兄弟二人生死相依。

    他知道,师兄不会骗自己……

    “好吧。”

    赵纯阳轻叹一声,平静传音了一句:“谢玄衣没死。”

    下一刹,凉亭层层云雾被沸腾剑气撕裂斩开!

    “你说什么?!”

    通天掌律剑眉竖起,倒吸一口气。

    那原先将凉亭彻底埋起的云雾,此刻被彻底清除开来,原先笼罩在云里雾里的环境,如今满是清明。

    “谢真就是谢玄衣。”

    赵纯阳微笑道:“其实我不说,伱还要猜很久……毕竟你一直都是个‘笨人’。”

    通天掌律愣愣看着师兄。

    那原先无法解释的一切,现在全都能够解释得通了。

    谢玄衣。

    所以……这一切都是因为谢玄衣。

    他张了张嘴。

    最终却是说不出什么。

    一甲子前,莲尊者战死在北境战场,玄水洞天沦为无主之物,掌律与莲尊者的交情极其深厚……按照莲尊者嘱托,他本想精挑细选,为玄水洞天找一個合适的主人,可后来谢玄衣出现了,这个天才绝艳的少年,背负了剑宫无数的希望。

    可偏偏。

    这是掌律最不喜欢的那种人。

    锋芒太甚,不懂藏拙。

    除此之外……眼中没有规矩,不遵礼法。

    “我知道,你不希望谢玄衣继承这‘玄水洞天’。”

    “我也知道,你并非真正的‘讨厌’玄衣,只是希望他能够学会藏锋。”

    赵纯阳低眉说道:“二十年前,他要参与剑魁比试之时,你曾劝诫他留在剑宫,莫求虚名,最终玄衣未曾听这劝告,执意要去问剑,最终如愿摘下了‘剑道魁首’之名,那一日天下都在传我大穗剑宫之名,你虽然表面未露喜意,但背地里却是破天荒饮了好几壶酒。”

    掌律陷入沉默,许久之后,声音沙哑道:“风头太甚,不是好事……师妹,就是这么死的。”

    莲尊者战死北境战场。

    甲子前的那场大战,墨鸩大尊带着妖国顶级战力,竭尽全力,攻打北境战线——

    大褚王朝几乎倾尽一切,与妖国对擂。

    这一战最初,打得有来有回,可剑宫玄水洞天之主“莲尊者”加入战场之后,胜利天平开始倾斜,在顶级战力相差无几的情况下,莲尊者几乎以无敌之姿,连续斩杀妖国十位尊者,将北境长城西北角一整条战线杀穿……正是因为表现地太过惊艳,让妖国一众大尊下定决心,不惜付出极其惨痛的沉重代价,也要将其狙杀。

    最终

    携带着玄水洞天的莲尊者,陨落在北境战场,剑宫气运也随之迎来崩塌。

    这场大战,给剑宫带来的教训,实在太惨痛。

    给掌律留下的伤痕,更是终生无法治愈。

    “谢真……比谢玄衣要强。”

    掌律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自嘲神色。

    他没有去问。

    这十年发生了什么。

    这已经不重要了……

    忘忧岛主前来拜访之时,曾说他变了许多。

    是啊。

    掌律知道自己是一个极其固执的人,这些年他墨守成规,执掌戒律,修行剑道,一丝不苟……但过往发生的那些事情,无时无刻不在心湖中出现,莲师妹的战死,以及谢玄衣的陨落,让他开始思考,自己所奉行的“藏锋之道”,当真是正确的么?

    莲尊者和谢玄衣的死,当真应该怪罪他们不够藏锋吗?

    “这个消息,是玄衣让我告诉你的。”

    赵纯阳轻叹一声,他看出了师弟的心绪复杂,温柔说道:“这小子,心思远比你想得要细腻。因为‘莲尊者’之故,他拿下玄水洞天之后,一直未曾为自己敲钟……这些年玄衣为剑宫做了许多许多,他一直想要得到你的认可。”

    只可惜。

    两人都是倔强之人。

    掌律以剑宫戒律压谢玄衣。

    谢玄衣便无视规矩,我行我素。

    两个人明里暗里较劲,赵纯阳夹在中间“受罪”,只能不断从中调节。

    “我……”

    掌律欲言又止。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语气生硬地说道:“按照规矩,他拿下了玄水洞天,便随时可以悟道……何必照顾我的考虑,难不成我会违背戒律,将他的玄水洞天收回不成?”

    嘴硬。

    依旧嘴硬。

    赵纯阳无话可说,只能摇了摇头。

    两人便一直在这凉亭之中僵持着,赵纯阳既不主动开口,也不就此离开。

    许久许久。

    掌律终于忍不住:“听说师妹在洞天中留下了一缕神念,是真是假?”

    “呵……”

    赵纯阳嗤一声笑了:“果然,你还是在意的。”

    一甲子了。

    整整一甲子,玄水洞天不曾开放,掌律比谁都希望,这座洞天能够迎来新主。

    历代玄水洞天之主,都会在洞天之中,留下一缕神念。

    既是传承。

    便自然会有“交接”。

    如果有新主诞生,那么……这也意味着,掌律有机会和“莲尊者”的神念,再见上一面。

    “……我只是好奇罢了。”

    掌律咬了咬牙,无奈说道:“谢玄衣准备什么时候炼化玄水洞天?”

    “或许要等一年,两年,也许要过上十年也不一定。”

    赵纯阳淡淡道:“或许……你愿意服软,低个头,今日他便会踏入玄水洞天。”

    赵通天目瞪口呆。

    他咬牙切齿看着师兄:“怎么个服软法?”

    “简单。”

    赵纯阳眯起眼,柔声笑了笑:“答应我,我闭关的日子,你好好照顾他……不要再像十年前那样。”

    通天掌律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座天下,未来终究是年轻人的。”

    赵纯阳感慨说道:“你把掌律交给祁烈,我把掌教交给玄衣,这很公平。”

    “……这的确很公平。”

    掌律长长叹息一声,轻轻说道:“我答应你,好好照顾他。”

    ……

    ……

    姜凰睡得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有人替自己加盖了一层被褥。

    屋外大雪翻飞,满是呼啸之声。

    屋内柴火燃烧,一片温暖。

    那人着一件单薄黑衣,没有言语,替自己添了层被后,便推门离去……

    谢玄衣独自一人走在冰天雪地之中。

    大雪漫天,偶尔有一道道剑光掠过。

    他走在自己所熟悉的“故乡”,剑宫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与记忆中一样,真隐峰的仙鹤在天顶清啸,这一次没有人山人海的游客,只有无数呼啸而过的雪花。

    谢玄衣在剑宫境内走了许久,整整半日,最终回到了莲花峰。

    在冻结成冰的山石缝隙之中。

    谢玄衣看到了一株极其渺小,被冻得惨白的草叶。

    大寒之日,万物寂灭。

    但仍有草木生长。

    在石缝中看到一株草叶,就意味着有千万株草叶,藏在大山里。

    来年冰消雪融,会有漫山遍野的野花开满剑宫。

    ……

    ……

    谢玄衣在剑宫走了许久。

    有许多人,也看了许久。

    祁烈坐在金鳌峰山顶,今日被师尊驱出后山,他便坐在这里,独自一人,默默看着雪景。

    看到山下那徒步行走在雪地中的黑衣身影。

    祁烈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不知为何。

    他总是将谢真看做自己那已故的玄衣师兄。

    远远看去,真的很像——

    大师兄周至仁站在小舂山山门前,他披着灰袍,握着扫帚,独自清扫着这永远也扫不完的雪尘,这几日风雪太大,小舂山的杂役都在府邸中休息,等到雪停之后,再来忙活……可唯独他没有休息。

    大师兄站在滚滚风雪的另外一边。

    他隔着很远,看到了那道萧索孤独的黑衣少年身影。

    大师兄停下了清扫的动作,他本想招手,将那少年喊过来……但后来却又停下了动作。

    于是谢玄衣路过小舂山时。

    两人便这么隔着层层风雪,驻足,沉默,错过——

    天顶风雪最猛烈之处,有人躺在仙鹤背上,摇晃着半壶美酒,撑开一片法阵屏障,看着四面八方银白茫茫……司齐是最先看到谢真身影之人。

    恍恍惚惚之间,他将其看做了玄衣师兄。

    只可惜,半壶酒对他而言,实在有些太多。

    司齐拍了拍仙鹤,本意是让它载着自己下去。

    但最终稀里糊涂说了一通,也不知说了什么,仙鹤摇摇晃晃,发出悲壮的清啸,反而载着他向着天顶更高之处掠去——

    莲花峰山顶。

    大雪之中,爆发出激烈响声。

    两道身影正在问剑。

    段照背着重剑,不断向着徐念宁奔袭而去,跟着谢真背后修行一段时日之后……小家伙得了不少要领,但练剑并非易事,谢真告诉他,这几日最好不要再来府邸,要找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进行切磋,才是上上之策。

    这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便自然而然落在了徐念宁身上。

    对于段照的登门求战,徐念宁求之不得。

    两人已经打上了好几场。

    段照无一胜绩。

    因为谢玄衣告诉他,既然要修行剑术,就要把拳谱丢掉,此次比试,只许用剑,不许用拳。

    仗着金身境,段照几乎立于不败之地,但徐念宁剑术比段照要高出太多,两者交战,便如老叟戏顽童,小家伙常常被打得找不着北,晕头转向。

    这一次也不例外。

    三十回合。

    段照便被戳中四五处窍穴,点得倒飞而出,龇牙咧嘴,站不起身了。

    徐念宁收剑而立。

    两人先前约好,问剑“点到为止”,一旦有人站不起身,便算是问剑结束。

    段照苦苦思索这次问剑的失败原因,想着下次该怎么扳回一局。

    徐念宁则是来到师尊面前。

    一身宽大黑袍的黄素,坐在拂流云飞剑之上,托腮看着那山下的黑衣瘦削身影,怔怔出神。

    徐念宁顺着师尊目光看去,眨了眨眼。

    她小声道:“谢真小山主,终于要亲身悟道了吗?”

    此言一出。

    原先还在“闭门造剑”段照立刻来了精神,连滚带爬来到两人身旁,向着山下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是啊。”

    黄素回过神来,轻声笑了笑,道:“他倒是挺沉得住气。”

    整座剑宫都知道。

    莲花峰收下了两朵奇葩。

    一个是徐念宁,在玄水洞天顿悟十日,连破两境!

    另外一个,则更加离谱……顿悟整整二十日,竟然一无所获!!

    段照这样的“另类存在”,即便放在剑宫千年以来的历史当看,也是绝无前例的。

    如今所有人都很好奇。

    身为玄水洞天新主的谢真,如果亲身悟道,会悟到什么?

    ……

    ……

    谢玄衣站在莲花峰下,沉思了许久。

    嗡!

    怀中的莲花玉令,轻轻震颤了一下。

    是掌教师尊,以神念贯穿了这枚玉令。

    于是……金鳌峰禁地,掌教掌律的那番谈话,一字不差的,送到了谢玄衣神海之中。

    在这冰天雪地的莲花峰下。

    似乎有一股淡淡的暖意,在心湖中酝开。

    “……”

    谢玄衣笑着摇了摇头,将莲花玉令重新收好,他伸出手掌,轻轻触碰山门前的虚空,一扇星火门户点燃,四四方方的门户倒映在风雪虚影之中,徘徊晃荡了一整日,他终于不再犹豫,选择踏入玄水洞天之内。

    这一次。

    这座洞天,只有自己一人。

    谢玄衣走在莲花河中,走得很慢,他并不着急将这一程走完。

    每走过一步。

    莲花河便会有一缕剑意绽放,盛开。

    水珠冲天而起,犹如烟花,在最高点迸射,定格,凝固,仿佛时间都被停止……谢玄衣就这么一路走着,身后长河如莲花般朵朵绽发,朵朵盛开,朵朵绚烂,最终他走到了莲花河尽头,穿过了剑气密林,来到了那片浩袤没有尽头的碧海之前。

    谢玄衣站在莲花海前。

    他不前进。

    海自过来。

    无数莲花向着玄水洞天新主掠来,期待着这位主人的挑选。

    谢玄衣选了最大的一朵,站在了莲花之上——

    “咚!”

    这一日。

    大穗剑宫,大雪满山。

    莲花峰上,响起一道剑气长鸣。

    玄水洞天新主谢真。

    单独为自己剑气敲钟。

    ……

    ……

    (第二卷,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