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衣离开玄水洞天之时,莲花峰的积雪已经消融。

    苦海泛舟,一晃便过。

    但外面的世界,却是过了整整四十九日。

    大穗剑宫的凛冬已经结束,日光照耀山门,草叶随风飘摇,黄素,徐念宁,段照,就站在山门石阶之前,等候星火门户的开启。

    “恭喜啊。”

    黄素双手负后,轻声开口。

    顿悟四十九日,这个记录……如果传出去,恐怕整个大褚王朝都会震惊。

    十日顿悟,可在洞天境连升两境。

    四十九日,又该是有何等收获?

    “我竟是坐悟了四十九日……”

    得知消息之后,连谢玄衣自己都感到了些许诧异,他笑着摇了摇头,道:“其实也没什么可恭喜的。”

    虽然顿悟时间长。

    但他其实和段照一样……玄水洞天的那些剑意传承,谢玄衣一样也没接受。

    他的境界,并没有明显的长进。

    不过。

    对谢玄衣而言,这些剑意传承不算什么。

    能够与“初主”剑意相见,这次玄水洞天参悟,便已经很值了。

    “这两个月,剑宫似乎热闹了许多?”

    谢玄衣抬头望着远方,笑着开口。

    黄素甩出一枚神魂玉简,向着金鳌峰的方向,努了努下巴,轻声道:“这两个月,剑宫发生了许多事情,玉简都已记下……待路上,你可以好好看看。”

    “路上?”

    谢玄衣挑了挑眉,顺着黄素目光,望向身后金鳌峰。

    “谢真师兄。”

    徐念宁小心翼翼提醒道:“掌律大人已经等你许久了。”

    ……

    ……

    金鳌峰后山,数位执法者恭敬相迎。

    看到这阵仗,谢玄衣神色不免有些感慨…前世的自己,身为莲花峰主,都没享受过这等待遇。

    剑宫人尽皆知。

    掌律与自己“不和”。

    金鳌峰后山,从不邀请自己这种视法规于无物的逆徒。

    如今。

    掌律竟是派人迎接自己?

    自己闭关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踏入后山,仅仅数步,便有熟悉的浑厚声音传入心湖。

    “你来了。”

    下一刻。

    剑气掠来,将谢玄衣裹住……紧接着周身环境飞快变化,疾风呼啸,浮云散去。

    谢玄衣便来到了那座凉亭之中。

    掌律正在炼剑。

    凉亭之上,悬挂着十二把飞剑,每一把飞剑,都缠绕着璀璨如雷光的炽烈光芒,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威压。

    所谓“炼剑”,对于剑修而言,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

    大褚皇城的那些年轻权贵,闲来无事,便喜欢“熬鹰走狗”,对于剑修而言,除了修行一把本命飞剑,必要之时,还需要砥砺剑心……阴神境后,剑修不仅仅需要修行神魂,还需要修行剑道。

    “炼剑”,便是神魂的必修之术。

    以自身神念,锤炼飞剑,类似于自然界的野兽,利用糙器磨牙。

    谢玄衣抬头瞥了一眼。

    这十二把飞剑,应该都已经具备了“灵宝”品阶,但在掌律的阳神神念之下,只能震颤,不断发出哀鸣。

    看得出来。

    掌律心情,似乎并不是很好。

    “嗖。”

    凉亭剑气威压顷刻之间散去。

    掌律挥袖,将十二把飞剑随意拍出,化为一道道流光,射入远处紫竹林中,那片紫竹林长年累月积攒巍峨剑意,便是因为掌律“炼剑”之故。

    阳神平日炼剑,会有无数剑意凭空生出。

    金鳌峰后山竹林,便正好将这份浑厚剑意,尽数承接而下。

    “……不必着急对我说‘玄水洞天’的结果。”

    出乎谢玄衣意料。

    他刚刚想要开口,掌律便主动打断。

    通天掌律凝视着眼前的黑衣少年,缓缓平复呼吸,轻声道:“坐。”

    “……”

    谢玄衣不太清楚掌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坐了下来,笑着问道:“那么掌律今日找我,不是为了玄水洞天,还能为了什么?”

    掌律平静道:“剑宫近日发生的那些事情,你都知晓了么?”

    谢玄衣稍稍怔了一下,沉声道:“大概都知道了。”

    驭剑来的路上。

    谢玄衣以神念扫了黄素给的玉简。

    这两个月,剑宫的确发生了许多事情……

    掌教与秦家老祖大战之事,已经隐晦从皇城传了出去。

    许多人都知道,掌教不仅无恙,并且“战力极强”,这个消息让无数弟子稳住了心态,大穗剑宫此次开山,乃是顶着巨大压力……这个消息的传出,足以让大穗剑宫保持超然物外的姿态,稳稳凌驾于诸世家诸宗门之上,继续与道门比肩。

    只不过。

    这消息刚刚传到剑宫,掌教便宣布自己要开始闭关。

    这道闭关传讯,并没有让剑宫弟子,如十年前那么紧张了……掌教宣布闭关的口吻,几乎与十年前如出一辙。

    有秦祖一战在先。

    恐怕这次“闭关”,不会有多少人相信了。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小事。

    姜妙音前往三十三洞天问心,祁烈接掌洗剑池,同时担任金鳌峰和玉屏峰两座主峰的小山主。

    这些,都不算什么。

    近期,真正引起无数人关注的消息……来自于真隐峰,司齐。

    司齐带着一众师弟师侄,骑着仙鹤离开剑宫,对山下百姓,周围城池,送出大穗剑宫的“剑气令”,因为这个举动,如今小舂山阵纹师已经满载运行,全力刻画阵纹,来此支持剑气令的“负荷”。

    这件事情是谢玄衣当年的“遗志”,因为剑宫封山之故,故而在十年前被迫搁浅,如今大穗剑宫重新开山,司齐便将这桩旧事重新提起。

    只不过。

    平白无故,将剑气令送出,这个提议,遭受了许多人的反对。

    大穗剑宫,不止有主峰参与议事。

    真隐峰客卿山的那些退隐长老,纷纷表示反对,他们并不认为这是一桩好事,往年大穗剑宫,自然也有很多剑修弟子下山执法,但毕竟出门在外,人人都要尊称一声仙师,如此下山,披了层高高在上的纱衣,无论何时想要抽身,都不必担心沾染麻烦。

    而一旦送出大量“剑气令”。

    那么大穗剑宫超然物外的形象,势必会遭到破坏。

    仙家不再端坐云端之上,哪里还称得上是什么仙家?

    除此之外。

    单论广赠“剑宫讯令”之事,其实也是一个忌讳。各大世家,各大宗门,都有诸如此类的神魂讯令,可从未见谁将此令送给山下众生……这种物件,既诞生于“修行界”,便应该远离凡俗尘埃。

    只不过。

    在无数争议声中,司齐还是弥补了这件谢玄衣当年未能完成的遗憾。

    真隐峰以强硬的态度,送出了第一批剑气令,但因为诸多长老反对……这些剑气令只囊括宗门之外,方圆不到百里,共计十一座中小城池。

    站在司齐背后的,是黄素,祁烈,周至仁。

    当年在莲花峰还未成长起来的这些人。

    如今已经真正成为了剑宫的脊柱。

    “这些日子,金鳌峰执法堂每日都要接受数百宗‘悬赏任务’。有人跋山涉水,来到执法堂,鸣剑报冤。”

    掌律轻声道:“表面上,做这件事情的人是司齐。但实际上……其实真正的推手,是你。”

    “我只是对司齐说了我的想法……”

    谢玄衣摇了摇头,坦诚道:“今日局面,是剑宫的必然。民心所向,顺水推舟。”

    “你觉得这是好事么?”

    掌律冷冷问道:“这数百宗案,有九成以上,都是琐碎小事。这段时日,金鳌峰弟子,已经分身乏术,若真要将剑气令送得再远一些,一座大穗剑宫,哪里能够忙完?”

    “所以我也曾对祁烈说过,执法堂要有不止一处。”

    谢玄衣轻声笑了笑:“就像方圆坊一样……”

    “你觉得这是生意?”

    “如果这不是生意。”

    谢玄衣轻轻问道:“那么您觉得这是什么?”

    这一问,让掌律无言。

    剑宫开山时日,会有大量剑修弟子,在外行走。

    斩妖,除魔,荡平邪修,匡扶正义。

    这种事情,怎么能是生意,若是说出去,必定要被人嗤笑。

    “修行者与凡俗,便是水与船。”

    谢玄衣轻声道:“大褚皇族可以杀光所有凡俗,可如果这么做……皇族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方圆坊的生意做得很大,但其实又很小,他们收取金银,法宝,灵药,盆满钵满,但唯独少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凡俗对于修行界最大的意义,便是提供‘香火’。”

    “……”

    掌律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弟子。

    “梵音寺在南朝建了数千座佛寺,人人虔诚修行佛道,诵念佛号。”

    谢玄衣平静道:“要论影响力,梵音寺甚至远胜道门……南朝千万香火,送入佛龛之中。可大褚又有几人,愿意为我大穗剑宫虔诚上香?”

    通天掌律冷冷吐出两个字:“暴论!”

    “剑宫执法,不为行善而行善。”

    谢玄衣轻声道:“当年我告诉司齐,剑宫应该做的……就是多行善事,多收善果,仅此而已。”

    多行善事,多收善果。

    所以……多开执法堂。

    若真到了剑气令密布天下之日,大穗剑修,何必非要亲自拜过山门?

    “况且,关于‘执法堂’之事……您没有表示反对,不是么?”

    “按照金鳌峰的惯例,不反对,便是允许。”

    谢玄衣抬起头来,直视着眼前老者的双眼,微笑道:“以您的性格,若当真不愿蹚这趟浑水,谁能将执法堂开出大穗剑宫之外……给司齐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如此行事。”

    一语中的。

    真正站在司齐背后的,足以影响整个大局的人。

    其实就是掌律。

    所有的议论,反对,质疑。

    在阳神境大剑仙的面前,都只是浮云。

    这也是当年谢玄衣提出这个想法时,无人敢去置喙的原因。

    那个时候的谢玄衣,已经比所有想要“质疑”之人,加在一起,还要更加强大。

    凉亭寂静了许久。

    片刻之后。

    掌律轻轻叹出一个字来:“好。”

    他看着赵纯阳的弟子,眼中闪过无数复杂情绪,最终千言万语,都汇聚成了这个字。

    这个字,便是他对此事的态度。

    他认可谢玄衣的所作所为。

    并且……默许了执法堂的扩张。

    深吸一口气后。

    掌律平复心湖,神色复杂地问道:“现在……你可以说了。玄水洞天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

    谢玄衣犹豫了一下,缓缓开口:“我没有见到莲尊者。”

    此言一出。

    掌律身躯微微有些僵硬。

    “但是……我见到了初主。”

    谢玄衣紧接着说道:“他自称是缔造玄水洞天的第一任主人,他告诉我……莲尊者留下了一缕神念,就在玄水洞天碧海尽头。”

    “初主?”

    掌律怔住了,眉头紧锁。

    谢玄衣笑道:“您也不知‘初主’?”

    “只是听过,并无史料。”

    掌律轻声叹道:“大穗剑宫的历史古籍,丢失了不少……藏书阁那边,只留存了近一千年来的记录。你所说的‘初主’,已是一千年前的人物了。”

    一千年。

    修行者境界越高,寿元越高。

    但同样的……境界越高,涉及因果就越多,随意出手打杀生灵,或者是参与俗世斗争,为身后宗门世家卖力,都会招惹命数变化。

    理论上来说,阳神境满打满算,可活一千年。

    但能够活五百岁,便已经算得上极其长寿的老不死人物。

    即便是忘忧岛这样超然物外的势力,也难免与“因果”沾边……因果,会让一个修行者快速老去。

    谢玄衣不再多言,直接将自己神海中的记忆,以元力投射而出。

    “……”

    掌律静静看着苦海彼岸的画面,陷入沉思之中。

    谢玄衣没有打扰掌律,默默站起身子,来到凉亭外远眺,此刻金鳌峰后山的云雾散去了一部分,他看到了紫竹林远处的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姜凰似乎正在一板一眼走着拳桩,另外一个披着红袍的高大身影,浑身缠着锁链,正在耐心指点。

    谢玄衣投去目光的那一刻。

    那红袍高大身影,也向他投来目光。

    二者对视。

    红袍大妖眯了眯眼,便面无表情挪回目光,继续专心致志教小孩子练拳。

    这细微异常,引起了姜凰的注意。

    小家伙抬起头的时候,云雾已经重新合拢了许多,远端山巅,只剩下一道薄薄的黑袍虚影……但因为眉心那半滴不死泉的缘故,姜凰几乎是一瞬间,便在心中确认了那黑衣身影的身份,于是连忙踮起脚尖,远远挥舞着拳头,招手示意。

    看到这一幕,谢玄衣笑着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

    山巅云雾重新合拢,掌律也从思绪之中拉扯回来。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谢玄衣回到凉亭,诚恳说道:“如果莲尊者留下的神念,只能与人见上一面……那么这次机会,还是留给您好了。”

    “当然,我如今也无法登上那所谓的苦海彼岸。”他自嘲笑道:“这缕神念,好像还真只能由您来见。”

    说完这些之后,谢玄衣注意到,掌律神色似乎有些犹豫。

    他本打算,来到金鳌峰后山,与掌律坦诚。

    而后打开星火门户。

    若是掌律愿意,他不介意送其去一趟苦海。

    “你果真留了一缕神念啊……”

    凉亭中的老者,纠结了许久,轻声喃喃。

    他神色浮现出久违的欣慰。

    他不再忐忑,也不再紧张。

    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

    是别离,是无法再见。

    对于修行者而言,身死道消,便是永别。

    掌律一直后悔,未能在当年的北境战场,救下莲尊者……这么多年,都是玄水洞天,却给他留下了一缕希望。

    他期盼能与莲尊者的神念相见。

    可又害怕……这玄水洞天之中,根本就没有这缕神念。

    于是整整一甲子。

    掌律死死坚守着玄水洞天的规矩,即便是天之骄子谢玄衣,也坚决不让其触碰这座洞天。

    他怕的,不是洞天易主。

    而是希望落空。

    谢玄衣看着向来冷面的掌律,露出这般神情,忍不住开口问道:“您要去看一看么?”

    “当然……”

    掌律下意识开口,但紧接着又摇头:“但是……不是现在。”

    这个问题,让他重新紧张起来。

    对他而言……知道莲尊者留下了一缕神念在玄水洞天。

    这便是天大的好消息。

    至于相见?

    掌律不愿,也不敢。

    如果一切都如初主所说……这缕神念,只能支撑一次见面。

    那么掌律希望,这次见面,要尽可能地“延后”,再“延后”。

    至少。

    不是现在。

    “我现在……不能去见她。”

    这一生经历无数决断的掌律,头一次露出在晚辈后生面前,露出如此犹豫的神色。

    谢玄衣本不知道,掌律和莲尊者之间,到底有怎样的故事。

    但是……从如今掌律神色来看,二者的故事,似乎并不难猜。

    “有个故人对我说,世上最大的遗憾之一,就是本可以伸手握住的珍贵之物,因为犹豫,从而错失,然后抱憾终身,无法弥补。”

    谢玄衣忽然开口。

    掌律怔了怔。

    他哭笑不得地问道:“这句话,谁对你说的?”

    “陈镜玄。”

    谢玄衣笑了笑,道:“书楼的人,说话都很拗口,我记不太全,但大概意思没错。”

    “不过这句话很有道理,我的理解是:犹豫就会败北。”

    他认真说道:“真正的剑修,不会白白错失良机。”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有些遗憾。

    不该成为遗憾。

    掌律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年轻人。

    他这时候才发现。

    自己似乎比想象中要更喜欢这个小家伙。

    自己也似乎比想象中,还要更不了解这个小家伙。

    “不了,还是不了。”

    许久之后。

    掌律做出了他的选择。

    他抬起头来,望着谢玄衣,轻声说道:“无论如何,总而言之……”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