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褚王朝,中州境内,落英缤纷,马蹄阵阵。

    正是冰消雪融,春暖花开的好时节。

    一辆通体漆黑的朴素马车,慢行在山路之上。

    马夫戴着斗笠,却是个少年。

    “师……小山主,到大褚皇城还要多久?”

    段照回过头来,望向车厢。

    “不急,已经快了。”

    谢玄衣坐在车内,闭目养神,淡然说道:“估摸着再过两三天就到了……你可以走得再慢一些。”

    “再慢一些?”

    段照无奈道:“您不嫌颠地慌?另外……这一路也没见您看什么风景啊。”

    “呆子,看山看水,用双眼去看,能看多远?”

    谢玄衣睁开双眼,无奈道:“你是修士,当然要用神念去看。”

    虽是白日,但车内点着一盏油灯。

    正是香火斋主“阔赠”的观山海,以神念点燃之后,便可看到方圆数里的山脉风水,气运走向。

    这一路赶赴皇城,所行并非直线,而是弯弯曲曲,顺延气运走向。

    道门的“观气之术”,天下有名。

    谢玄衣对于这门术法,一直有些好奇,但苦于没有机会入门,如今拿了这盏“观山海”,倒是发现了不少有趣之事,山脉气运,似乎对应着山下城镇,宗门,以及世家的兴衰,这方圆百里最大的气运走向,必定是“大穗剑宫”。

    庞大气运从剑宫溢散,拂落至四面八方。

    正落入司齐将剑气令投出的大小城镇,这些小镇因为靠近剑宫之故,所以气运开始由衰转盛,前几日他刻意前去走访了几户人家,当面“观相”,发现这些山下人家的寿元命数,都因此延长了一些。

    可见山上修士,所作所为,会使得山下凡俗,蒙受福荫。

    而相对应的,这些小城小镇,看似不起眼的芸芸众生,也会将自身“善念”,通过“香火”方式,输送给山上修士。

    一缕缕无形香火,蔓延升空,积少成多,也会形成大势。

    这一点。

    更坚定了谢玄衣当初的想法,大穗剑宫想要扳回势微之局,就需要派遣大量弟子下山行走。

    这几日行程相当繁杂,格外麻烦。

    也难怪段照生出小小怨念。

    “后悔当这车夫了?”

    谢玄衣问道:“这苦差事可不是我给你安排的,你本可以待在莲花峰上静修,正好和徐念宁多多切磋,如果后悔,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还是别了……那姓徐的婆娘,下手没轻没重。”

    段照苦着脸,惨兮兮道:“莲花峰上打了俩月,我的身上都快掉了一层皮。”

    谢玄衣闻言,笑着摇了摇头。

    前两个月。

    自己在玄水洞天顿悟,段照别无选择,只能跟在黄素身后练剑,小师妹的教学方式和为人处世如出一辙……没那么多大道理,剑修就是一个字。

    打!

    于是段照就这么扛着重剑,和徐念宁来回对打了两个月。

    不许动用武夫体魄。

    只能用剑道一决高下。

    这种情况下……胜负没有丝毫悬念,虽然这小家伙天赋异禀,但毕竟要小了好几岁。

    退一步来说,即便放开规则限制,允许段照动用金刚境体魄,在不暴露忘忧岛禁手底牌的情况下,他大概率也不是徐念宁对手。

    于是当他听说,谢玄衣准备远游之时,连忙死皮赖脸跟了上来,生怕不带上自己,连忙拍胸脯保证,自己可以包揽一路上所有细枝末节的琐碎活儿……

    还是吃了太年轻的亏。

    既然谢玄衣已经答应了忘忧岛主,那么此次远游,必定会带着段照。

    这一路上,走走停停,已经过去了十数天。

    抛开观山气运,验证香火之说,谢玄衣一路便只做一件事。

    那就是指点段照剑术。

    两人虽无“师徒”之名,却已有了“师徒”之实。

    除去琐碎,除去颠簸。

    两人遇山看山,遇水赏水,倒也过得悠闲自在。

    大褚王朝境内山水众多,或许是因为“北海陵”破碎之故,动用观山海去看,便会发现,原先元气枯寂的大褚王朝,迎来了大量气运内涌,本来干枯的山山水水,已是增添了不少“姿色”,再过几年,这份气运切实落下,想必大褚王朝元气还会丰盈数倍。

    “好了,这段日子你也辛苦了。不必慢行了,咱们加快点速度,过一个时辰,应该就到彩璞城了。”

    谢玄衣微笑安慰道:“到彩璞城好好歇一歇,明日再赶路,这次不绕弯路,一鼓作气,直接到大褚皇城。”

    ……

    ……

    虽是这么说,但谢玄衣还是没忍住,等看完了最后一片绵延漫长的山水气运,二人赶到彩璞城,已是深夜。

    随意开了间客栈。

    这次出行,银两充足,当然不会再是合住,谢玄衣开了两间上好客房,本想亲自给段照准备了一桶浸泡丹药的热水,只可惜某人实在没这个命,还没等热水备好,便呼呼睡去,不到片刻,便鼾声如雷。

    谢玄衣见状,无奈一笑,回到自己屋里。

    桌上摆着一沓话本。

    谢玄衣瞥了眼,这话本故事……还精心绘制了书封,一位怀抱拂尘,神情冷漠的好看道姑。

    显然是从皇城那边传出来的。

    “不好意思,我对这故事不太感兴趣……”

    他望向屋外,淡淡说道:“辛苦阁下费心准备,既然有话要说,何必在门外站着?”

    轻轻拂袖。

    屋门骤开。

    门外是一位一揖到底的年轻女子,白衫黑发,倒是有三分渗人。

    当然,最让人感到诡异的,是她起身之后,露出的那张纯白面具。

    这女子佩戴着一张惨白面具,遮掩五官,单看身材,倒是窈窕,但配上面具,不免有三分冤魂凄魄的意味。

    “小谢山主,实在抱歉,半夜叨扰。”

    她轻轻开口:“方圆坊已经恭候多时。”

    方圆坊?

    谢玄衣不喜欢弯弯绕绕,对方开门见山,倒是符合自己性子。

    他挥了挥衣袖,示意进来说话。

    白衫女子向前一步,屋门便自行倒闭关上。

    “方圆坊倒是手眼通天。”

    谢玄衣轻笑道:“你们怎么知道我会来彩璞城?”

    “不是方圆坊手眼通天,而是小谢山主的动静着实不小。”

    女子微笑说道:“这些日子,大穗剑宫轰轰烈烈送出‘剑气令’的消息,早已经传遍四境,莫说大褚,就连南离那边,也颇有耳闻……这个关头,您离开剑宫,探查气运。容不得方圆坊不察觉。”

    谢玄衣顿时了然。

    大穗剑宫赠剑气令,此事的确动静不小,必定会引起多方势力关注。

    因为观山海之故,自己顺延山水气运而行。

    自然,也就被方圆坊发现。

    “至此,明眼人都能看出,小谢山主此行要去皇城,必经之路,便是彩璞城。”

    女子笑着说道:“方圆坊有一笔不错的生意,想与小谢山主谈谈,故而深夜打扰,还请见谅。”

    “不错的生意?”

    谢玄衣挑了挑眉,向后坐去。

    他倒是没有直接去问这桩生意,反而拿起话本,轻声问道:“阁下怎么称呼?”

    行至彩璞城,这一路上,谢玄衣心湖都一片平静。

    刚刚开口试探。

    也并非是他感受到了对方气机……很显然,这是一位阴神尊者,并且对自己没有恶意。

    正因有足够的尊重。

    二人才会有这场会面。

    “方圆坊一共有四位小坊主,我是其一。”

    女子温声细语,缓缓说道:“在外面,他们都喊我‘雪主’,但您不必如此称呼。”

    “雪姑娘。”

    谢玄衣也不客气,他直截了当问道:“谢嵊‘剑气敲钟’那桩生意,是你做的么?”

    雪主怔了怔。

    她摇了摇头,诚恳说道:“这桩生意,是‘木主’所做……他向来行走在江宁地界,与谢氏关系极好。香火斋主也是他代为引荐,这桩生意与我无关,我与木主平日里也没有太多交情。”

    “那就好。”

    谢玄衣听出了言外之意,笑了笑:“虽然我懒得与他计较,但做生意……也是要分人的。”

    他拿起话本,意味深长问道:“都说方圆坊的生意做得很大,从南离做到了北褚,想来一定有所原因。阁下今夜放在桌上的这话本,是什么意思?”

    “抛砖引玉。”

    雪主认真道:“我此次来彩璞城,与小谢山主相见,是大坊主的意思。”

    “大坊主?”

    谢玄衣眯起双眼。

    方圆坊大坊主,是一个极其神秘的角色。

    能将生意做到这种程度……可不是一个简单人物,无论是头脑还是手段,都是一流。

    雪主恭敬说道:“大坊主说,以你这般聪明人,只要亮出方圆坊身份,看一眼话本,便会明白‘抛砖引玉’的意思。”

    谢玄衣轻叹一声。

    这话本……他自然知晓。

    皇城无数人都在追读。

    这是大褚国师陈镜玄和道门斋主唐凤书的爱情故事……虽然话本里没有挑明二人身份,但字里行间都是影射,这话本的编撰者是秦百煌,泄密者是姜奇虎,两个家伙都是陈镜玄的“心腹”,可以掏心掏肺的那种。

    能够火到大街小巷。

    自然是有原因的。

    而此刻将雪主的出现,与话本联系到一起……这背后的原因,便不言而喻。

    “你们连这种生意也做?”谢玄衣无奈道。

    “生意无大小,方圆坊只看利益。”

    雪主微笑道:“不过这桩生意,大坊主没有赚钱,只是觉得有趣,便顺手帮了一把……撰印,分发,都需要消耗大量的资金,这些钱都是方圆坊垫付。”

    “这消息传出去,可对秦百煌不太妙啊。”

    谢玄衣嗤笑一声:“这家伙和你们走得这么近,该不会是叛国了吧?”

    “小谢山主说笑了。”

    雪主依旧是微笑:“大褚皇城内与方圆坊走得近的,可不止他一位……撰些故事,算不得什么。”

    “所以你们想找我谈什么?”

    谢玄衣悠悠开口。

    “谈很多。”

    雪主轻声道:“北海陵破碎,大世将至,方圆坊当然也要掺一局。北狩在即,大坊主希望您能够摘下‘头名’……当然,如果小谢山主愿意点头,大坊主还希望您可以在北狩之后,继续夺下‘剑魁’,‘天骄榜第一’。”

    “……”

    谢玄衣脸上笑意逐渐消失。

    听雪主这语气。

    方圆坊大坊主似乎很笃定的认为,只要自己想,那么便可以夺下这所谓的第一。

    “有意思。”

    谢玄衣看着眼前白衣女子,似笑非笑:“这种东西,是我想摘就能摘下的吗?”

    “我不了解小谢山主,但我了解大坊主。”

    雪主平静道:“他若觉得您可以,那么您大概……就真的可以。”

    谢玄衣再次扬起手中话本。

    言外之意很明显。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秦百煌虽然贵为炼器司首座,但却因为修行‘机关之术’,一直饱受秦家非议。”雪主缓缓说道:“前段时日,秦家老祖出世,与赵纯阳大战一场……这一战之后,赵纯阳和秦家老祖,纷纷宣布闭关。”

    “至此,秦家开始‘震动’,因为老祖的闭关,导致下任家主的继位争夺提前。”

    这个道理,不难理解。

    对于大穗剑宫而言,所有弟子都愿意相信,纯阳掌教的闭关,是一件好事。

    而对秦家而言。

    老祖的闭关,就未必是好事了。

    那一战之后,大褚皇城附近镇守武道气运的龙脉,开始震颤。

    秦祖已经活了很久……

    尽管众人不愿意往坏的方面去想,但终归还是存在这最差的可能性。

    “按理来说,秦百煌应该继位下任秦家家主。”

    雪主叹息一声,道:“但可惜,他生性叛逆,不守规矩,这些年游离于秦家管制之外,导致秦家其他几位公子,如今有了‘登位之机’。”

    “有趣……”

    谢玄衣道:“所以先前方圆坊大坊主帮秦百煌,是看好他登位,成为大褚新一任的秦家异姓王?”

    “这件事情,我并不清楚大坊主是何用意。”

    雪主认真说道:“但此行之前,大坊主刻意叮嘱,希望能够与您交好。方圆坊准备压上重金,赌您可以登顶这一届的‘天骄榜’。若您抬头,方圆坊愿意献出一份单方面的神魂契约,大坊主会竭尽全力,帮您解决前后麻烦。”

    “不好意思,这桩生意谈不了。”

    谢玄衣摇了摇头,笑道:“如果我没猜错,若是答应方圆坊,就难免要和一堆不知来路的家伙打得头破血流……如果有可能,我还是希望太平一些。更何况,我如果遇到麻烦,哪里需要你们?”

    他的背后,有大穗剑宫!

    “剑宫固然厉害,但也不至于什么麻烦,都能解决。”

    雪主微微一笑,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

    她意味深长说道:“今夜相见,只是送上一份薄礼。小谢山主不必急着拒绝,买卖不成仁义在……大坊主希望您可以好好考虑,这桩生意很长,哪怕等到北狩回来,再慢慢谈,也不着急。”

    谢玄衣微微皱眉,对于这番话的真实含义,有些不明所以。

    “小谢山主。”

    雪主向后退去,雪白衣衫随风翻飞,最终她退去隐没到了黑夜之中,只剩一张雪白的面具。

    她再次行了一礼,诚恳说道:“要不了多久,我们还会有‘再见’的机会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