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中年男子头戴网巾,手持书卷,仪态闲雅,飘逸的胡须又黑又亮,眉目疏朗,风度翩翩。

    一幅标准晚明士大夫的打扮,卖相十分要得。

    朱寅和宁采薇不知这位帅叔的来历,只能一起行礼。

    朱寅叉手作揖:“小子见过长者,这厢有礼了。”

    朱寅能看出,此人不像是来县衙办事的,观其神情气质,应是县衙官员。

    他在这县衙重地,居然不穿官府公服,而是穿着燕居闲服,可见级别不低。

    最起码,也是典史、教谕级别的“大佬”。

    宁采薇也双手虚握,一上一下的放在腹部,微微屈膝,像模像样的道个万福。

    “奴家见过长者。长者万福。”

    那中年男子意态闲适的轻撩下摆,在傍边的石凳上坐下,一双炯然的眼眸在两个孩子身上扫了一眼,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

    “随你们家大人来的?你家大人是谁?认得老夫么?”

    他能看出,朱寅和宁采薇虽然衣饰普通,却又像是大家子女,不似一般人家。

    可是这女郎没有裹脚,明显就是一双天足,却又和乡野陋妇、贱籍粗女一般了。

    可惜。

    但这两个孩子宛若金童玉女,很是讨人喜欢。他一见之下,就心生好感。

    反正午后无聊,秋光静好,和稚子闲话几句,也有一番童趣吧。

    朱寅老实回话道:“我们是自己来的,大人不在南京。小子不知长者尊号,不敢请教长者台甫。”

    这是很礼貌也很得体的回答。

    他不想知道对方的姓名来历。因为此人多半是官员,一旦知道官职,就要下跪。

    他不想跪。干脆不问。

    明朝“非大仪等事无须跪拜”,的确是太祖皇帝的规定。

    明初遵守的很好。哪怕平头百姓见到一品大员,也只是道边避让,行揖礼而已。

    那时,只要不是重大礼仪、过堂审案等场合,臣不跪君,下不跪上,民不跪官。

    可这是老黄历了。

    弘治之后,制度大坏。

    对官员有利的,就是洪武祖制,断不可改。对他们不利的,就要大改特改,置若罔闻。

    祖制是铁打还是泥涅的,就看他们喜不喜欢。

    从嘉靖时起,跪拜之风开始蔓延。不但大臣动不动跪皇帝,下官也动不动跪上官。

    甚至武将跪文官。

    至于平民百姓,更是见官必跪。不但没了明初见宰相不跪的权利,对底层官员也要下跪。

    不跪的祖制反而成了非礼。跪,反倒成了制度。

    到了清朝,跪拜礼更是被“发扬光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除了皇帝,谁都缺钙。

    眼下,若是知道对方是官员,朱寅必须要跪。

    除非他有功名在身,或者是勋贵宗室。

    谁知那中年男子微微一笑,平易近人的抚须道:“小儿倒是老成。老夫江宁右丞,姓庄。”

    偏偏报出官职字号。

    也不知道是不是看穿了朱寅的心思,有意为之。

    “原来是赞府庄老爷!”朱寅心中十分郁闷,却只能硬着头皮跪下,下拜稽首道:“孩儿朱寅,见过赞府老爷!”

    时人尊称县丞为赞府。

    算了,现在自己才九岁。对方快四十了吧?就当是跪长辈拜年。

    宁采薇万般无奈,却也只能跟着朱寅下跪道:“孩儿见过赞府老爷。”

    孩儿,是晚明时期百姓对官员、小官对高官的一种自称,和“小的”、“小人”意思类似。

    自称孩儿,称对方老爷,肯定错不了。

    既然到了古代,就要适应古代的社会环境,不能我行我素、格格不入。

    庄县丞眼见两人跪下,手中书卷一抬,“起来吧,站着说话便是。”

    “谨遵台命。”朱寅随即起身,清稚的小脸上又露出人畜无害的灿烂笑容。

    看上去既聪明懂事,又不失孩子的童真之气。

    宁采薇此时也像个优雅知礼的小淑女,青涩而乖巧。

    庄县丞又道:

    “小妮子,你方才为何说知县大人?这是哪个地方的说道?”

    宁采薇脑子转的很快,不慌不忙、不卑不亢的回答:

    “回老爷的话,孩儿原以为,知县老爷是百姓的父母,父母就是大人,可不就是知县大人么?”

    庄县丞呵呵一笑,“如此说来,还真有三分道理,也不是笑谈了。”

    国朝百姓称知县为父母,称知府为祖父,称布政使为曾祖父,早就成为习惯。

    以此,会巴结的知县在知府面前自称孩儿,善谄媚的知府在布政使面前自称孩儿。

    那么这小姑娘称呼知县大人,似乎也是理所应当啊。

    庄县丞随便说了两句,想起自己膝下无子,顿时兴致寥寥的挥挥手道:“好了小友,你们去吧。”

    然后就再也不理两人,而是在秋阳下看起书来。

    偷得浮生半日闲啊。

    朱寅原以为这位会问一些问题,然后自己表现极佳,展现神童之姿,让对方暗叹“生子当如朱稚虎”。

    自己就能顺杆子爬了。

    只要获得这个七品实权领导的赏识,就能在江宁县狐假虎威,很多事就方便的多。

    然而让这个特务大感意外的是,庄县丞兴之所至的说了几句话,就兴之所去的只顾看书。

    不是叫我小友的吗?

    这就结束了?

    是我不可爱吗?

    你好奇怪啊。

    朱寅感到自己白跪了,郁闷之下只能行了礼,告辞离开。

    倒退着走出去五步,又转身走了五步,满含期待的回头一看,却见那县丞老爷还在老神在在的低头看书。

    姿势都没动。

    完全没有叫住自己的意思。

    宁采薇也有点郁闷。这算什么事?初来乍到,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实权领导,就这么擦肩而过。

    两人忽然都知道为何了。

    因为他们没有显赫的家世。就算是“金童玉女”,人家堂堂一个京县三把手,凭什么在意他们?

    真是自作多情。

    大人物们,都是很忙的。

    朱寅走到仪门边,一个站在廊下帖告示的书手问道:

    “小兄弟,赞府老爷和你们说的甚么?”

    他纯粹是好奇。

    朱寅摇摇头道:“没说什么,就是考较了我一番,夸了我几句,受宠若惊。”

    那书手听到县丞老爷夸赞朱寅,不禁对这个男童有点肃然起敬了。

    “真的?啧啧,小兄弟不到十岁吧?就和赞府老爷有说有笑,还得了夸赞,好生令人羡慕啊。”

    朱寅摸摸头上的角髻,笑容天真的说道:

    “我也没想到,县丞老爷这么平易近人,就像家中长辈一样和蔼可亲。他还问了我的姓名和住址。”

    书手听到这里,神色居然有一点恭敬了,笑容都陪着小心。

    “小兄弟聪明伶俐,人见人爱,莫不是右赞府要抬举你?”

    朱寅摇摇头,“啊?可我都不知道赞府老爷的尊姓大名呢,老兄可以说说么?”

    那书手正有一番倾诉之心。朱寅一问,他也就毫不隐瞒,将自己知道的领导信息,和盘托出。

    反正也不是什么秘密。

    朱寅和对方聊了一会,相关情报就打听了个大概。

    江宁县有左右两个县丞,左县丞叫韩参元,右县丞叫庄廷谏。

    两人都是举人出身,也算科举正途官。国朝以左为尊,所以左丞韩参元仅次于知县,属于二把手。

    这庄廷谏是右县丞,位次在左县丞之下,属于三把手。

    也就是常务副!

    真就是大佬了,实打实的正县级实权领导!

    江宁县是京县。知县是正六品,县丞是正七品,和普通知县平级。

    而且,庄廷谏出身常州望族,据说还是唐顺之的孙女婿。唐顺之虽然去世二十多年,可唐家的影响力仍然不小。

    朱寅记得,唐顺之有个孙子,是万历十七年的进士。

    那么这位庄县丞,后年会有个进士舅子。

    若是能攀附这个关系,给对方留个好印象,眼下就是个机会。

    总不能白跪吧?男孩膝下有黄金,女孩膝下有白银。

    朱寅心中思忖着如何接近庄县丞,一边慢慢踱出县衙。

    刚到了外衙,就看到两个男子被一群快班衙兵押解出来。

    这群快手杀气腾腾的将两个囚犯押到狱神庙中,祭告狱神。

    “是斩立决,要杀头了。”附近的皂隶说道,“万历十三年以来,这还是江宁县第一起斩立决的死囚犯,不赦之罪。”

    斩立决?朱寅心中一动,问道:“敢问牌翁,那两人犯了何罪,要斩立决呢?”

    那皂隶冷笑:“犯了何罪?通倭通洋,盗窃宫中图书,那可是永乐爷修的大典,几乎都藏在北京,南京宫中只藏了一点,如今也没了。”

    “据说,南京宫中藏的那点虽然不多,却是很紧要的一点。”

    “这案子早就审结定谳,刑部、锦衣卫、大理寺都过了一遍,但主办还是江宁县。”

    说到这里,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朱寅立刻就看明白了。为何这么大的案子,最后还是江宁县主办。

    因为刑部、大理寺等高级衙门,都不愿意沾手,就塞给了江宁县。

    这说明什么?说明虽然人抓到了,但案子一直没破,东西一直没找回来。

    为了推卸责任,干脆让江宁县主办。

    通倭通洋,到南京故宫盗窃图书。这被盗之物,不会是永乐大典的一部分吧?

    史料记载,《永乐大典》全部运到北京了。正副本、嘉靖抄录本,三套都在北京。

    难道,南京故宫仍然藏了一部分,并没有北运?

    后世有个说法,就是西方文艺复兴的成就,是盗窃了《永乐大典》中的科技成果。

    说是南京故宫其实也有《永乐大典》,只是被西方人一点一点的偷完了。

    朱寅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他不敢说这种猜测一定错,却更难以相信。

    在他看来,就算《永乐大典》和文艺复兴有关系,顶多也只是启发借鉴作用,绝非西方近代科技的渊薮。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永乐大典》非同小可。

    只是,明朝对《永乐大典》的态度是束之高阁,放在宫中落灰、失火。

    并没有利用《永乐大典》中的科技部分。科技部分处于被封禁的状态,无人研究,也无人关心。

    最后明朝君臣自己,也不知科技部分是什么内容。

    朱寅站在原地驻足看了一会儿,两个犯人又从狱神庙中被押解出来。

    他们浑身没有一块好肉,腿也断了,完全是被人架着。

    两双麻木的眼神看了众人一眼,十分瘆人。

    那皂隶道:“说是斩立决,县尊老爷还需最后定谳,犯人还要带到三法司走个过场。”

    “都察院的海大老爷,如今又抱病去了江浦,几日之内都回不来,这个过场还要走好几天,起码要等到海大老爷回来,才能斩立决。”

    海瑞去江浦了,几天都回不来?朱寅不禁一愣。

    那要找到海瑞,还要等好几天啊。

    朱寅点点头,“谢过牌翁解惑了,小子受教。”

    自汉朝以来,都以秋气肃杀合乎天道,定秋后处决犯人。

    赏以春夏,罚以秋冬。

    大明律,斩刑分为斩监候和斩立决。大多数斩刑都是斩监候。

    斩监候很严谨,要经过秋审、朝审、朱勾、复刑复奏等程序。

    而且,在来年秋分之后、立春之前处决。

    是为秋决。

    所谓的秋后问斩,就是斩监候了。斩监候还有一点希望能活下来。

    斩立决就不同了。

    斩立决虽然也有程序要走,但程序简单的多,往往不会等到秋分之后,快则数日,慢则数月就人头落地。

    朱寅跟着众人出了县衙大门,却见附近围了很多人群,都是看犯人的。

    两个犯人即将被带上囚车时,忽然神色有点激动,大声说了两句话。

    朱寅和宁采薇听到这两句话,都是神色一怔。

    怎么有点像是西班牙语?但朱寅听不懂西班牙语。

    可是他的目光已经在人群中搜索,这是特工的本能。

    宁采薇懂西班牙语,她小声对朱寅说道:

    “这两人刚才喊得的是西班牙语,和后世西语有点不同,我不太肯定语义,意思可能是……”

    朱寅一边听宁采薇翻译,一边观察周围的人群,很快就发现有个男子对这两句西班牙语有反应。

    那人可能听的懂。

    不懂的人群,当然以为是疯言疯语。

    朱寅在留意这个人之后,发现他的眼神和两个犯人好像有交流。

    接着,这个人很快就进入对面的一家瓷器店。他的衣着打扮,和瓷器店的人一样。

    似乎是瓷器店的店主。

    那人进入瓷器店不久,店就打烊关门,他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朱寅收回目光,结合宁采薇刚才的话,心中有了一些眉目。

    他回头看向县衙,却见不知何时,庄县丞正站在县衙门口,目光有点幽邃,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围的皂隶,都是神色恭敬的站在一边。

    “嗯?”他的目光扫到朱寅,“稚儿还没有走?”

    朱寅迎着他探究的目光,稍作犹豫,就蹀躞着步子上前。

    叉手小声道:“回赞府老爷,孩儿刚才发现一件事,可能是个线索,或许对这案子有点用。”

    海瑞未必能治好,沈一贯未必愿意收他为徒。

    县官不如现管。要想在人生地不熟的江宁县站稳脚跟,打开局面,官场上就要有掌握实权的靠山撑腰。

    靠山,很多时候是自己争取到的。

    这个出身江南大族的庄县丞,就很合适。

    庄县丞有点惊愕了,“你?你找到线索了?”

    朱寅垂着眼帘,“孩儿不知道,也许知道一点。”

    庄县丞似笑非笑的看着朱寅,点头道:“你随老夫进来。”

    “是。”朱寅亦步亦趋的跟着进去。

    朱寅终于又回到县衙公堂之前。

    庄廷谏没有直接问线索的事,而是问道:

    “朱寅啊,你几岁了?可有读书?”

    朱寅回答:“回赞府老爷,孩儿九岁。三岁开蒙识字,已经读书六年。”

    “哦?”庄廷谏点点头,“难怪清气灵动,年幼老成,原来已经开蒙六年,可谓早慧。”

    一般孩子五岁开蒙。三岁就能开蒙,那必然聪明。

    他膝下六女而无一男,见朱寅粉妆玉琢、聪明早慧,不禁有点羡慕,笑指身后的县衙公堂,考较道:

    “稚子既云三岁开蒙,习书六载,想必读过《千家诗》,那便以这公堂为题,咏一首五言如何啊?”

    他这种考较,其实就是看看朱寅的成色,是不是真的早慧聪敏。

    然后,再决定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朱寅,以及朱寅提供的线索。

    “是。”朱寅叉手,“长者考较,万不敢辞。且容孩儿思索片刻。”

    “哈哈。”多女无子的右丞笑了,“给你半刻钟。看看你是否有神童之姿。”

    朱寅根本没有用半刻钟,就开口吟道:

    悬鱼对獬豸,

    坐北朝南开。

    高堂悬明镜,

    清风过月台。

    甘棠遗爱重,

    苏章二天裁。

    暗室心自牧,

    一壶冰玉白。

    PS:五千字大章节,虽晚必到!晚安!漏看昨天被封章节的书友,还请回头看看,不然剧情接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