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街道。

    夏之白心思沉重的走着。

    他还在一点点的去理清其中的思绪。

    只是他思来想去,只落到了一个出发点上,便是朱元璋老了。

    朱元璋是从尸山血海杀出来的,他本身其实不会怕死,但他却担心自己身前的事没做完。

    所以朱元璋急了。

    北伐,除了是巩固朱元璋自己的政治功绩,同样也是在为继位帝王扫清障碍,朱元璋不信任任何的臣子,他也不想把这些事交到朱标乃至是其他继位帝王手中。

    朱元璋担心朱标压不住满朝的悍臣匪将。

    他要在自己‘死前’,把能威胁到皇权的存在,一一给拔除了。

    不惜代价的那种。

    从最开始借着胡惟庸案,清理了浙东文官集团。

    再到如今,开始借着郭淮案,附带将李善长为首的淮西文官势力给大砍一遍,将李善长在朝廷的影响力削到极致,削成个光杆司令,最后将这个可能成为‘司马懿’的李善长给处理了。

    这是对文官的处理。

    还有武将。

    蓝玉、冯胜等人,同样逃不掉。

    或许后世很多人都说若朱标不死,蓝玉不会死,但在朱元璋时期,这个论点本身就站不住。

    正如他无意间看到的一句话,套用在蓝玉身上,也是一样的。

    蓝玉或许的确没有谋反之心,甚至朱元璋对此是心知肚明,但他有谋反的能力,有谋朝篡位的威望,那就是蓝玉的罪。

    蓝玉跟朱标有亲戚关系,但跟朱元璋可没有。

    朱元璋眼里只有朱家的千秋万世,任何能威胁到皇权的存在,都会被朱元璋铲除。

    只是如今残元未灭,蓝玉、冯胜等将领还有价值,但等到残元大损,对大明没有威胁后,便是朱元璋举起屠刀的时候。

    政治之中,没有情感。

    即便朱标活着,朱元璋也会下手。

    朱元璋绝不能容忍,明君在位,悍臣满朝的。

    夏之白叹息一声。

    大明自此要正式进入一段动荡了。

    君疑臣,臣恐君。

    可惜朱元璋为后世帝王规划好了一切,却最终都走向了对立面。

    他疯狂屠戮文武官员,就是想避免‘明君在位,悍臣满朝’,但大明朝二百多年国祚中,基本代代都有‘悍臣’当道。

    朱元璋废除丞相制度,试图限制大臣的权利,以此保障皇权至上。

    然后续出现的内阁比以往任何丞相都还要专权。

    朱元璋规定百姓不得四处流动,然而明朝中后期,流民成风,四处游荡,朝堂根本束缚不了。

    他严令太监不得干政,但明朝的宦官弄权,放眼历史也是首屈一指。

    所谓的《大诰》、《皇明祖训》,在不到百余年时间内,就被束之高阁,成为了一堆废纸。

    朱元璋太迷信强权了。

    迷信到认为只要掌控了强权,就能让天下如臂使指。

    夏之白回过神。

    他停下了脚步,望向大明皇宫的方向,眼神有些深邃跟凝重。

    在当今天下,任何人跟朱元璋玩权术、玩心术、玩政治,都不可能是朱元璋的对手,想要真正的去撼动朱元璋的强权思想,最终还是得依据世界运行的真理。

    数学!

    打蛇打七寸。

    数学这东西,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

    帝王也没有例外。

    而朱元璋对算数尤其不通。

    这是夏之白目前能想到的,唯一的破局之法,现在的朱元璋已深陷强权高压的陷阱,寻常的话也根本听不进去,唯有那一个个冰冷又刺骨的数字,才能敲醒朱元璋沉睡的灵魂。

    “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

    “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

    “曾以为这句话是一句笑话,如今才发现句句写实。”

    “只是不读书的并非是当年的刘项,而是如今天天手不释卷的帝王啊。”

    夏之白摇摇头。

    他看了看前方昏暗的路,毅然的朝前迈步而去。

    京都盐铺。

    方墨等人没敢休息。

    一直在店里等着,神情无比的焦急。

    夏之白这次前去,他们是忧心忡忡,郑袄这次分明是心怀不善,在故意刁难夏之白。

    而以郭侍郎的盛气凌人,只怕夏之白前去要吃一番苦头,而且夏之白本就轻狂,再不懂收敛,这次更是敢卖出一百两一斤的盐,这任谁都会捏把汗。

    夏之白要是出事,那事情可就大了。

    夏之白可是状元。

    盐业、煤矿数千人,现在都指着夏之白生活。

    要是夏之白出了事,这么多人的生计,可就不一定能安稳了。

    被他们彻底挤出市场的商贾,又岂会善罢甘休?

    没有夏之白这个‘官’挡在前面,他们就是砧板上的一块肥肉,是人都敢动两下,尤其是等到朝廷收回各种机器后,他们更是只能任人宰割鱼肉。

    一群人在店里来回踱步,不时有人去街道望着。

    终于。

    在大半个时辰后,夏之白的身影出现了。

    依旧背着那个背篓。

    脚步很轻盈。

    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方墨连忙迎了上去,主动接过了背篓,问道:“长官,郭侍郎,没有为难你吧?你这前去,真是吓死我了,你要是出了事,京都盐业这些可真就要垮了。”

    夏之白放下背篓,轻笑道:“伱一天都在担心些什么?”

    “郭侍郎堂堂三品大员,岂会跟我一般见识?”

    “没事了。”

    “盐已经送到。”

    “郭侍郎对这笔生意很满意。”

    方墨怔了一下,目瞪口呆道:“一百两一斤的盐?郭侍郎就没意见?”

    “这就是特价。”夏之白似笑非笑的回答道,他走向里堂,并不想就此事多说,问道:“明日的请柬,可有发出去?”

    方墨连忙道:“都已经发出去了。”

    “城中一百多家饭店食舍都发了请帖,根据你的要求,连城中的盐铺商贾都发了,现在那些盐铺贩子,只怕都已经收到了请柬,脸色一定很精彩。”

    方墨露出一脸坏笑。

    夏之白见状,也是哭笑不得。

    他倒不是去故意取笑这些盐商的,只是想将这些人叫过来,告诉他们一件事。

    过去的家庭作坊模式,在日后天下已行不通了。

    他们必须得做改变。

    不然商贾卖不出东西,那就只能等死了。

    明初的工商业,其实还是很繁荣的,某种程度上是沾了元朝的光。

    元朝是相对重商的朝代,加上各个汗国据有四方,因而元朝无论是陆上,还是海上贸易都发展的很蓬勃,工商业在这段时间也得到了较大的发展,虽然经过战乱,工商业有一定的萎靡缩减,但经过十几年的修养,也在渐渐恢复元气。

    只是这种恢复是暂时的。

    随着朱元璋将全部精力放在对付北元,在洪武三年、七年、十四年,陆续关闭各地市舶司,又接连下令禁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大明海上的贸易基本处于中断。

    眼下通向西域的道路,又被蒙古汗国控制。

    大明某种意义上来讲,已经主动或被动,停止了与外界的一切商贸往来。

    不过工商业本就处于恢复阶段,正常而言其实影响不大。

    只是在跟郭桓有过一番交流之后,夏之白也是猛地惊觉了一件事,就是这次‘郭桓案’,朱元璋为筹集后续北伐的军饷,基本会对天下富农商人地主进行一波釜底抽薪。

    没有资本没有钱,民间工商业别谈发展了,能不能活下去都是问题。

    而朱元璋本就轻视商人,如今民间工商业恢复期的税收红利,也会在这种‘大洗劫下’被抹干净,民间工商业在朱元璋的心中,本就不高地位,今后只怕会彻底一落千丈。

    工商业发展也将直接倒退。

    他原本是想借着这次热闹,给城中的商贾宣扬一下,让他们视野放开点,不要太执着家庭作坊,要与时俱进,精力合作,一起壮大工商业,结果现在反倒更像是,给将要彻底陷入低迷甚至是萎靡的工商业,留住一点火种了。

    夏之白也有点哭笑不得。

    心中也不由暗骂一声,帝王的丰功伟业害人不浅。

    夏之白提醒了一下明日的注意事项,就让方墨等人早点下去休息了。

    回到客房。

    夏之白褪去上衣,坐在凳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一边喝着,一边整理思绪。

    怎么拯救大明将要突然死亡的工商业。

    思来想去。

    夏之白只想到了一个办法。

    砸钱。

    但他现在也实在是囊中羞涩,盐铺才刚刚踏上正轨,煤炭还是亏本经营,全靠盐业输血,纺织业还没着落,他现在就是孙猴子,也变不出救市的钱。

    这钱还是只能找朱元璋借。

    只是以老朱的守财奴,多半不愿意借的。

    沉思良久。

    夏之白取出一张纸,在上面列了一些东西,想了一阵之后,又一一的划掉了。

    最终,纸上只留下了两个数字。

    0→1。

    知识改变命远。

    最终靠得住信得过的只有数学。

    只是一般的数据,已经‘诱惑’不了朱元璋了。

    得上猛药上大剂量。

    必须要让朱元璋真正意识到,他目前的简单粗暴一刀切,这种做法是错的,而且是大错特错。

    当然全指望朱元璋是不行的。

    商贾也得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