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

    北平西南角人影憧憧。

    夏之白踏着木凳,走下了马车。

    他身穿着灰衫,双眸炯炯有神,唯身体略微单薄。

    他的随行人员很少,除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便只有驿站安排的人了。

    朱棣上下打量了几眼,有些失望,脸上带着几分轻蔑,手持马鞭道:“你就是夏之白?今年的新科状元?”

    夏之白抬头,望向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男子,这个男子年岁并不算大,只是在风沙的洗礼下,比同龄人多了几分沧桑,眼中也充斥着铁血跟傲然。

    夏之白拱手道:“夏之白见过燕王殿下。”

    朱棣冷哼一声,眯着眼,指向了前方,冷笑道:“是你刚才说,我朱棣名副其实?”

    “呵呵。”

    “那我便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朱棣是何等风姿,上马治军,下马牧民,文治武功,我朱棣同样兼备,而且比伱们这些士人做的好得多。”朱棣策马走到了前面。

    他天生就有一种不服输的劲儿,天生就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气概,天生也有一股百折不挠的气概。

    他不喜欢被人否定。

    “治军吗?”夏之白脸上露出几分古怪。

    朱棣面露几分不悦,看向了一旁的丘福跟张玉,迟疑了一下,直接开口道:“来人,把丘福、张玉等人拿下,还有方才扰民的所有人,全部二十军棍。”

    “乱我军纪者,全部军法处置!”

    丘福脸色微变。

    只是见到朱棣那不怒自威的双眸,不敢再有任何不满,连忙点头应下,老实的去挨了军棍。

    朱棣在前面骑着马,来到了列阵大军前面。

    咚咚咚。

    鼓声还在回荡。

    天地之间充斥着肃杀之气。

    一人一马,就这么立在那,却有着睥睨天下的气势。

    陪着他征战近十年的刀,在听到战鼓的擂动,仿佛感受到了战意,在鼓点下微微颤动着,似乎想要脱离刀鞘的束缚,亮出无可睥睨的锋芒。

    雄伟的方阵中,前面亮相的轻骑都已退场,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轰鸣声。

    比前面的轻骑气势更加强大。

    大地都在颤抖。

    那是一队武装到牙齿的重骑营。

    就连马匹都披着铠甲。

    “列阵。”

    朱棣一声高喝。

    重骑营瞬间分裂,和刚才的雁字阵不同,这次的方阵列成了锥子,仿若一柄横亘在地面的长枪,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只要将领一声令下,就要将身前的一切阻挡之物撕裂。

    此刻。

    这一队重骑营正对着夏之白。

    朱棣回过头,轻抚着雁翅刀,面带着笑容,想看看面对排山倒海般气势如虹的重骑兵冲击,夏之白会是什么脸色。

    只是令朱棣有些意外。

    夏之白负手而立,脸色十分平静。

    并无任何震颤之感。

    朱棣眉头一皱,露出几分意外。

    常人见到这幅雄壮场景,不被吓得腿抖就不错了,更甚者,还有直接被吓哭、吓晕,甚至被吓出尿的都不曾少过,夏之白一个文弱书生,面对重骑兵的冲锋,竟能面不崩色。

    这很少见。

    随即朱棣就冷哼一声,不认为夏之白没被震住,极有可能是被吓呆了,所以才没有任何反应。

    朱棣策马,走了回去。

    “夏之白,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朱棣治军如何?”朱棣的目光从夏之白身上扫过,眼中充满了戏谑跟期待。

    夏之白平静的收回目光。

    只是摇了摇头。

    他轻叹一声,感慨道:“洪武洪武,天下布武。”

    “当今陛下以‘洪武’为天下,目的便是重新恢复华夏汉人的勇武,只是大明立国才十八年,大明的军威,就已衰败到如今地步了。”

    “实在令人叹惋。”

    “殿下想问治军情况。”

    “我的实话,殿下不及陛下远矣,而且是远远不及。”

    “大明的精锐,在陛下手中,能以戡乱摧强,十五载而成帝业,能声罪而汛扫之,廓中国之妖氛,雪中国之仇耻,只不过如今明军气吞山河的气象已看不到了。”

    “大明的精锐之师,在殿下手中,竟成了一群只会摇旗呐喊助威的人。”

    “大明军威衰败至此何等悲凉。”

    “殿下,你出身帝王之家,更适合去附庸诗文风雅,亦或者在封地当个享乐王爷,不该接触军事的。”

    听着夏之白的话,朱棣的脸彻底黑了。

    他死死的盯着夏之白,眼中闪过一抹厉色,面色古怪道:“你说什么?”

    “你说我朱棣不适合带兵打仗?”

    朱棣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并未动怒,反而有些想笑,他看了看四周的将士,笑着道:“我朱棣十五岁从军,跟着常遇春大将军冲锋陷阵,多少次死里逃生,多少次斩敌夺旗,你一个连杀鸡都没杀过的文人,也真评价起我来?”

    “还我不配?”

    “要是我朱棣都不配,天下就没几人配了。”

    “我本以为你这个状元是有多不同凡响,现在看来,才是真的不过如此,你既然这么喜欢附庸风雅,那还来北平干什么?北平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这是我大明的国门所在之地。”

    “在这里会死人的!”

    朱棣的话一出,四周将士瞬间大笑。

    笑声中充满嬉笑跟不屑。

    夏之白一脸平静,并未受到影响,淡淡道:“殿下认为我说的不对?”

    朱棣一脸古怪道:“你还真以为自己说的对?”

    “我认为自己对殿下的评价很中肯,殿下的确没有统兵的能力,至少目前的殿下还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夏之白淡淡的回复,语气依旧很平淡,也并不觉得自己说的有错。

    朱棣笑容一收,浮现一抹怒色。

    他这一次脸色变得严肃很多,双眸紧紧的盯着夏之白道:“我再让你说一遍,我朱棣适不适合统兵!”

    “不适合。”夏之白摇头。

    “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别说你是什么状元,就算是朝廷大臣,我朱棣要是杀了,陛下也不会真把我怎么样。”朱棣杀气腾腾的看向夏之白。

    夏之白点头道:“殿下这倒没有说错。”

    “因为殿下是燕王,是陛下子嗣,出身帝王之家。”

    “天生便带有着生杀大权。”

    “不过前面是殿下执意让我评价的,我只是对殿下的真实才能做了评价罢了,若是殿下除开王爷这一层身份,殿下引以为傲的战功,又有多少是真正被认可的?”

    “先锋,先登,斩旗等军功,的确让人钦佩。”

    “殿下真正在沙场立下的军功,若真实的去论功行赏,殿下又该处在什么位置?”

    “从古至今,可有天生统帅的?”

    “有。”

    “而且还不少。”

    “且不说太过遥远的汉唐,大明本身就有李文忠这般天生将才,当然当今陛下也在此列。”

    “真正的天生将才、帅才,是不会受到尘世影响的,只需给这些人几次机会,他们便会迅速脱颖而出。”

    “殿下十五岁参军,如今已二十五岁,却依旧在军事上‘不温不火’,这还是因为殿下为陛下子嗣,得到了天大的容情跟大把的机会,即便如此,殿下依旧没有独当一面的资格。”

    “这其实已很能说明问题了。”

    “天下可有后天成长为统帅将领的?”

    “自然也有。”

    “只不过现在的燕王殿下让人感觉不到。”

    “我并不觉得殿下适合治军,殿下一直以来太过顺风顺水,因为出身的缘故,生来便让军中将领各种忍让,对于治军、练兵、亦或者统筹规划,都十分的粗糙,只是一个‘莽夫’,只懂得冲锋陷阵。”

    “这样的人又如何担得起统帅一职?”

    “如今随着陛下身居皇宫,徐达大将军病逝,加之北元将领凋零,以及大明很多将领去世,这才造就了‘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的状况,但若是真论练兵治军,殿下的确才能不足。”

    夏之白并没丝毫松口。

    现在的朱棣的确做不到独当一面。

    虽然后世很多人都拿朱棣跟李世民对比,但两者其实差距很大,朱棣某种程度上,只算得上是一个小号的朱元璋,单论军事上,朱元璋尚且难超李世民,又何况是还要小一号的朱棣了。

    朱棣阴沉着脸,握刀的手攥紧。

    他起了杀心。

    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说。

    还是在他最骄傲的军事上。

    他私底下一直都在拿自己跟唐朝的李世民对比,也并不觉得自己比李世民差,只是没有得到那么多展现的机会,但现在,夏之白却直接揭穿了根本不是。

    是他没这个能力。

    至少他父皇不那么认可。

    朱棣深吸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冷冷的扫过夏之白全身,道:“夏之白,你果然是巧舌如簧,我堂堂燕王,竟能被你说的是一无是处,你真的很有胆。”

    “但你对军事又有多少了解?”

    “莫不以为看了几本兵书,读了点兵法,了解了些古人事迹,就可以在我面前大放厥词了?”

    “我朱棣征战沙场,浴血弑杀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

    “我朱棣也是昏了头,还差点去当真了。”

    “我的军事能力,用不着你来评价,我麾下的将士,他们的回应,就是最好的明证。”

    朱棣拔出雁翅刀,高声道:“儿郎们,如今有人质疑我这个燕王,不懂练兵,不懂治兵,你们是我的兵,跟着我出生入死有几年了,你们来告诉我,我朱棣究竟会不会练兵,会不会治军?!”

    “我要你们说实话。”

    朱棣的声音,带着几分打趣,也带着几分不屑。

    哈哈。

    听到朱棣的问话,四周响起一阵哄笑声。

    那些须发洁白的老卒,此刻全都呲牙笑着,一些年轻的士卒,更是笑的前仰后合,他们的笑是肆无忌惮的,是讥讽不屑的,还有充满鄙夷的,甚至有人还带着几分狰狞。

    见状。

    马背上的朱棣也笑了。

    他双手托着下巴,挑衅的看向了夏之白。

    他相信。

    听到底下士卒的声音,夏之白就该明白过来,自己才不是不会练兵。

    而是深得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