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笑了。

    笑容有些冷,还有些无语。

    铁矿他都不愿意给,结果夏之白还想要更多。

    真把他朱棣的北平,当夏之白自己的后花园了?想要什么就拿什么?

    他朱棣可从来都没有好脾气。

    姚广孝等人面面相觑,神色充满了费解跟惊疑。

    夏之白哪来的胆子狮子大开口?

    朝廷也就准许了他在顺天府开一座铁矿,他竟然还不知足,还想要更多,真以为昨天说的那番话,对朱棣的冲击很大,让燕王必须唯他是从?

    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朱棣坐到主座上,脸色十分的冷峻。

    他一双虎目紧紧的盯着夏之白,很想将眼前这瘦弱男子给看穿,他也很想明白,夏之白是哪来的底气,对自己说这些话的,他朱棣看起来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

    姚广孝等人依次落座。

    夏之白面色淡定,不为这些目光所动。

    朱棣前倾着身子,冷笑道:“夏之白,我敬你是个状元,是个文人,也是我大哥派来的,不想跟你多做计较,但你如果还这么得寸进尺,还这么自以为是,我朱棣倒也不介意让伱领教一下拳脚。”

    “我做的出来!”

    朱棣的目光有些阴冷,透露着丝丝狠色跟阴鹫。

    夏之白笑了笑。

    他自然是相信朱棣敢动手的。

    朱棣本就脾气暴躁,凡是心中不快,动辄就下手打人,取人性命也是寻常的事。

    若是真逼急了,那是什么事都敢做。

    历史上唯一一个诛十族,也出自这位燕王之手。

    夏之白拱手道:“殿下不用这么急着动怒,因为这番话,不仅殿下会听到,北地的其他藩王,同样会听到,我想借助北方各大藩王的力量,掌控整个北方商业。”

    闻言。

    朱棣不怒反笑。

    他是真被夏之白的话气笑了。

    他堂堂一个燕王,尚且管不住北平的商业,夏之白一个小小的‘商官’,还妄图染指整个北方,真以为北方商人是铁板一块?能够随意任人揉捏?就连他父皇,在很多时候都不得不妥协,为了保障北疆的供盐,不得不推出开中法。

    他夏之白哪来的胆量跟勇气想掌控整个北方商业?

    姚广孝跟袁珙也眉头一皱,不明白夏之白为何会口出狂言。

    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朱棣嗤笑道:“夏之白,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知道北方有多大吗?”

    “仅一个燕云十六州,人口就高达两三百万,若是加上其他藩王,人口更是直逼千万,这么庞大的范围,你夏之白凭什么认为自己能染指,就因为你能说会道?我等藩王就必须唯你是从?”

    “你不要以为在应天府经商做出了点成绩,就以为在其他地方也能横行了。”

    “应天府是应天府,布政司是布政司。”

    “两者是有很大区别的。”

    “何况经商究竟有什么好的,竟能让你一个状元,这么痴迷,这么不遗余力?”

    朱棣是真想不明白。

    夏之白堂堂的状元,本该仕途通畅,结果却自甘堕落,跑去经商,还乐此不疲,夏之白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

    夏之白长身而立,淡淡道:“殿下真想知道?”

    “想。”朱棣点头。

    “既然殿下想听,那告诉殿下也无妨。”夏之白缓缓道:“殿下需要明白一个道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北方疲敝,如今北方各方面都比不上南方,尤其北元尚存,那也意味着,北边始终要把大量的精力,用在预防北元的突然攻击上,或者是准备北伐上。”

    “北方的经济将会长期难以恢复。”

    “南北差距将会不断拉大。”

    “这次的科举,若非我的存在,南北的比例,将会有很大的悬殊,因为我的存在,让陛下重新阅卷,多录取了不少北方士人,这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北南依旧是三比七。”

    “日后差距只会更大。”

    “北方士人考不过南方,北方的官员也比不过南方。”

    “因为南方经济发达,能上缴给朝廷的税赋更多,每年新增的人口也更多。”

    “在这种情况下,南方官员,无疑更会被器重。”

    “何况朝中文官本以浙东淮西为主。”

    “北方又有几人?”

    “其次。”

    “经过这些年的长期战乱,北方农业凋敝很严重,虽然有军户开垦,但在耕牛、种植技术等各个方面,依旧是落后南方的。”

    “底层百姓生活十分困苦,我在来北平的路上,曾见到不止一次,几个十二三岁大的姑娘,背着比自己还高的木柴往家走,她们的家里只有一个奶奶,没有双亲,也没有男丁。”

    “家里的男丁有的死于战乱,有的战死于前两次的北伐。”

    “这样的凄惨状况在北方很常见。”

    “靠着这一群老弱病幼,北方就算想发展,又能发展到哪去?”

    “文不昌,武难平。”

    “要是朝廷不出手,靠北方自己休养生息,多久才能恢复正常?要多久才能追赶上南方?等北方真的恢复了元气,只怕南方早就雄踞整个朝堂了,北方那时还有多少话语权?”

    “殿下出自南方。”

    “对朝堂的一些情况有所了解。”

    “南北相轻,互相倾轧严重,南方士人看不起北方士人,南方官员瞧不起北方官员,南人也看不起北人,背地里,南方的官员一直在朝堂排挤针对北方官员。”

    “若非陛下压着,只怕北方官员,早就被赶出去了。”

    “只不过殿下乃至诸多藩王,都没有意识到一件事,北方诸镇,在一众文官眼中,都是可以抛弃的,也都是朝廷的累赘。”

    “眼下只不过是陛下的威望足够高,能够压下这些质疑的声音,等日后南方官员独大,这些所谓的九边重镇,都会被陆续抛弃掉,因为留着这些卫所,对朝廷的钱粮消耗太大了。”

    说着。

    夏之白还目光微异的看了几眼朱棣。

    明代边防之坏就始于燕王。

    或许,历史上的朱棣是想一劳永逸,在裁撤完长城以北的卫所后,便卯着劲,效仿朱元璋,进行了五次漠北讨伐。

    然而就实而言,朱棣的这五次讨伐并没有取得太实质的胜利,每次都是带着数十万大军,结果雷声大雨点小,战果平平,始终没能将蒙古的主力一网打尽。

    自然也就没能完成清除明朝边塞的困扰。

    然后在明朝几代帝王接力下,大明的防线终于缩到了国门。

    “他们敢!”朱棣怒目圆瞪。

    夏之白摇头,平静道:“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若是殿下面对那种局面,也会这么做,因为北方养不起这么多卫所,越到后面,朝廷供养这些卫所投入的钱粮就越多,最终多到朝廷承担不起,只能放弃。”

    “开中法殿下应该知道。”

    “是朝廷以盐、茶为中介,召募商人输纳军粮、马匹等物资。”

    “为什么朝廷要实行开中法?”

    “就是因为朝廷自身没办法供应上,不得不借助商贾的力量,即便如此,在辽东、宣大、甘肃等地,依旧不时会出现食盐粮食短缺的问题。”

    “归根到底是北方经济不振,商贾这长途运输下来,入不敷出,因而不愿去运送。”

    “但在座的每一人都清楚。”

    “北方战事没停。”

    “如今只不过是在休战调整。”

    “一旦战事开启,北方的男丁会进一步减少,北方的生产情况会进一步恶化。”

    “到那时北方只能靠朝廷来供养。”

    “商人是逐利的。”

    “如今北方没有战事,商人还有利可图,随着北方人口青壮减少,他们从北方收到的粮米会越来越少,这也意味着,他们不得不付出更大的代价从更远的地方运送粮食,才能换取到如今的盐引。”

    “当付出的成本越来越高时,商人也会开始权衡利弊。”

    “最终他们会放弃。”

    “另外。”

    “当在北方百姓身上无利可图时,这些商贾便会铤而走险,将目光投向蒙古人,去跟蒙古人做交易,蒙古缺粮食、盐、茶,而这些商贾都能弄到的,暗中贩售下来,他们从中的获利,远比遵从朝廷吩咐来得多。”

    “这些都是可预见的。”

    朱棣的脸彻底黑了,双拳更是攥的咯吱响。

    姚广孝等人也铁青着脸。

    他们清楚。

    夏之白说的这些极可能发生。

    北方生产力的确太低了,因为战乱人口的流失,也意味着注定恢复缓慢。

    要是朝廷的北伐不能立竿见影,将极大的拖垮北方的生计,那时,北方很多卫所就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朝堂又没有多少北方出身的官员,陆续舍弃一些偏远卫所,也是可预见的了。

    一步舍,步步舍。

    最终只怕真要划江而治了。

    夏之白沉声道:“这就是我要掌控北方商业的理由。”

    “靠着朝廷的力量,加快北方的恢复,提振北方的经济,让北方再次强大。”

    “同时严控商贾资敌卖国的情况。”

    “大好山河,寸土不让。”

    “要学会防微杜渐,更要防患于未然。”

    “这就是我要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