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和面露苦笑。

    他其实看得出朱元璋的挣扎。

    似乎朱元璋本身并不怎么情愿做这些改变,但又似乎不知还发生了什么,在逼着朱元璋不得不这么做,他将酒碗缓缓抬起,双眼左右闪躲,迟疑道:“有陛下在,自不容有异。”

    “只是臣实在不解。”

    “为何陛下会有这么大的转变。”

    “而且此举一来,夏之白恐要独面满朝文武,文臣尚好,虽只是喜欢吐一些唾沫钉,但并不足够伤人,而那些武将,若是听闻这个消息,义愤填膺之下,保不齐就敢当众下死手,以夏之白的体格,如何撑得下去?”

    闻言。

    朱元璋眉头一皱。

    他已经听过同样的话了。

    只是上一次说这话的是朱标。

    朱元璋大袖一挥,身板挺正的坐在椅子上,冷声道:“撑不住?”

    “呵呵,你太小看夏之白了。”

    “普天下,不仅咱小看了夏之白,就是这些读书人同样小看他了,汤和你同样不例外,你当真以为夏之白消失这一年多,就是跑去北方弄什么盐市?”

    朱元璋嗤笑一声,满眼的不屑。

    汤和一愣。

    他惊疑道:“就算他在北方另有动作,但又能做到什么?何以让天下大政大动。”

    “就算正如陛下所说,他已有弄出什么‘日行千里’的铁马,也能弄出一枪射击几十米的火枪的苗头,但这些东西当真是朝夕能弄出来的,而且能这么快的为天下接受?”

    “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么急切吧?”

    朱元璋摇头。

    他布满沟壑的脸颊微微上扬,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跟桀骜感,朱元璋漠然道:“你如果还这么想,那就真的大错特错了。”

    “咱这一年多,一直没少盯着夏之白。”

    “但你可知怎的。”

    “咱对他却越来越看不穿了。”

    “他回来应天府也就一月多,而就在他回来没几天,咱家那蠢如猪的老五,就把咱当初送过去的一百来名工匠,悉数给咱送回到了应天府,不过这些人没回咱手里,而是直接落到了夏之白手中。”

    “除了这个蠢猪,还有老二老三老四,同样有派工匠过来。”

    “这一个个混账东西,还都在瞒着咱,他们还当真以为,咱应天府突然多了一两百号人,咱这个皇帝,还一无所知。”说着,朱元璋也有些被气笑了。

    他双手叉着腰,脸色又笑又气。

    汤和苦笑一声,也是没想到还有这出,不禁是哭笑不得。

    随即。

    也意识到有些不对。

    秦王、周王等人脾气可都不好。

    尤其是秦王,让他们这么多藩王,把自己的人送到应天府,还要瞒着陛下,这实在非比寻常,而能让诸藩王联手做这事,无不体现着,夏之白恐暗就说动了这些藩王。

    不然绝不至这样。

    朱元璋冷笑一声,讥笑道:“现在你知道自己多担心了吧。”

    “这夏之白会怕?”

    “他连咱自己有时都说不动的蠢儿子都能说得动,你还担心他说不过那些没脑子的武将?”

    “不过咱倒是不怎么在意这些。”

    “咱只是隐隐有个预感。”

    “南方最近发生的事,只怕也跟他有关。”

    闻言。

    汤和面色一惊。

    他猛地站起身,满眼不敢置信,凝声道:“陛下,何出此言?臣如果没记错,夏之白是北方人,之前从未去到南方,他就算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隔着数百上千里,催动这场南方事端吧?”

    汤和是真被朱元璋的话震住了。

    但内心里,还是认为朱元璋有些多疑了。

    一个从未到过南方的北方人,如何能酿就动乱整个南方的事端?

    朱元璋拂手。

    让汤和先坐下来。

    他叹息一声,声音阴冷道:“咱也希望这是咱多心了,只是咱最近越琢磨,越感觉跟夏之白脱不开干系,这蒸汽机是夏之白弄出来的吧,也是他率先动了‘盐政’,这一切都是他弄出来的。”

    “你来告诉咱。”

    “他真就不知那些图纸的重要?”

    汤和眸光一闪,也是有些被说动,缓缓坐了下来。

    他望向朱元璋,试探性的问道:“这会不会是意外?毕竟之前蒸汽机并没在天下出现过,而夏之白又年轻,没有太多处事经验,一时不察,没有将那蒸汽机图纸保管好,这才导致了如今的事态。”

    “你信吗?”朱元璋反问。

    汤和一时沉默。

    他信吗?

    不信。

    因为京都盐铺那两三个月,可谓是声势浩大,整个应天府谁人不知?而且当时夏之白还送出了一些蒸汽机图纸,不过并不是最终的,他既然都有了这样的举动,自然会知道他手中的最终图纸的重要。

    且不说当随身带着,怎么也当放到紧要处,不至于被人这么轻易拿到。

    何况夏之白前面又说对蒸汽机图纸做了改进。

    这一桩桩,如何让人不生疑?

    只是夏之白毕竟没有去过南方,也跟南方的官员、士人,没有太多的交情,怎么看都不可能是夏之白引起的,但就像是朱元璋所说,万一呢?

    朱元璋冷声道:“咱也知道不太可能,但咱已有些动摇了。”

    “他在咱的眼皮子底下,就弄出了这么多的事,在咱看不到的地方,谁敢保证,他没有弄更多?咱这次就是主动请君入瓮,他夏之白不是想咱改这个盐政吗?”

    “咱就随他意!”

    “咱不仅要动盐政,还顺带动动兵。”

    “咱就是要将他逼到满朝皆敌,既然咱一个人盯不住,那咱就让朝中所有文武去盯着。”

    “咱就不信,他私底下做的那些事,就无人能看出,咱有时候是没这些读书人脑子拐的弯多,但咱手底下那些文臣士人,可全都是弯弯肠子,将夏之白逼到其他人的对立面,那时他有没有私心,暗中打的什么主意,这些大臣都会一一的给咱拎出来!”

    朱元璋也是发了狠心。

    他已感觉到夏之白有失控的威胁。

    而夏之白这个人心思狡诈,让人实在看不穿,而他有时需要借夏之白的手,去好好的敲打一番南方势力,因而与其这么束手束脚、扭扭捏捏,还不如放手一下,直接把夏之白弄到明面上,让他直面满朝大臣的监督。

    想藏在暗处?

    他又岂会准夏之白藏起来?

    汤和点点头。

    他拱手道:“一切听凭陛下吩咐。”

    朱元璋摆手,又道:“咱这次叫你过来,还有一件事,若是朝堂最终决定改盐政,咱希望你替咱去南方,咱现在身边没几个信得过的人了,咱就信得过你。”

    “咱要你将夏之白给盯死了。”

    “咱就要看看,他究竟跟南方这次的事,有没有关系?!”

    “除此之外。”

    “咱还许你便宜行事。”

    “给你随行带五千兵马,南方的藩王,都听你吩咐,要是南方真敢再闹事,咱准你先斩后奏,这一次,不要怕在南方杀人杀多了会引起天下动荡,咱就是要引兵入南方!”

    “咱就是要让南方的这些地主老财看看。”

    “这是谁的天下。”

    “咱之前退一步,是因为咱不想太理会,咱想着和气生财,但他们要是敢再蹬鼻子上脸,还试图威胁咱,咱就让那一个个血淋淋的人头,去告诉他们,咱朱元璋绝不手下留情。”

    朱元璋杀气腾腾的开口。

    眉宇、话语间充斥着凌厉杀意。

    这一次。

    他要拿南方立威。

    汤和心神一凝,连忙道:“臣遵旨。”

    朱元璋哈哈一笑,脸上的杀意瞬间消融,似方才无事发生,他笑着道:“来喝酒,这次南方之行,你真正要做的事不多,大多数咱都会让夏之白去做,你给咱盯紧就是。”

    “夏之白这人对咱只有敬没有畏。”

    “但这人的一些做法跟想法,的确很新颖,也对咱大明很有用,就是那臭脾气,咱始终有些看不惯,有时咱甚至恨不得抽他两耳光,不然都消不了咱在他身上受的气。”

    汤和严肃的点点头。

    他看的出来,朱元璋对夏之白很忌惮。

    这种情况,在朱元璋身上很少出现,唯有当初跟陈友谅大决战情况不明时,朱元璋脸上才浮现过。”

    “如今夏之白手无重兵,又没有太高的官职地位,在朝中更无多少朋党,竟依旧能引得朱元璋像是如临大敌,甚至直接逼得朱元璋以‘改盐政’为由,去私下调查夏之白,这般忌惮跟不安,他还是第一次在朱元璋身上看到。

    这也足见夏之白的不凡。

    他并没有就此事上继续多说。

    既然朱元璋已做好了决定,身为臣子,只需做好臣子的本分就行,没有必要去刨根问底,他起身,给朱元璋倒了一杯,又给自己满了一杯,然后两人继续大口饮酒起来。

    朱元璋把心中积郁说了出来,整个人也放松了不少。

    在两人吃饱喝足后,一个宦官小心谨慎的送来一份书函,朱元璋伸手接过,仔细看了起来,看完冷笑道:“汤和,你看咱怎么说来着,这夏之白心思深着呢。”

    “咱让他给咱个答复,问他近两年放弃北伐,可能说服军中将领?”

    “他直接回了咱一个愿尝试!”

    “那咱就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