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马厩后面的墙垣上,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垫着砖,撅着屁股,正朝后院打量。

    “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鲁达?说不定就是他一手编织的圈套,我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刘茂才本名刘生,年近四十才勉强过了院试,成了明经科的秀才。

    但有道是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他这个年纪才考取明经科的秀才,已经算是‘前途无量’,极难晋升。

    但他又觉得自己才高八斗,文情并茂,胸中所读之书,字字皆吐光芒,学识、文章不弱于前人。

    只是腐朽刻板的科举制度害得他明珠暗投。

    他也不事生产,整日找人文斗,比经略、比诗词。

    赢了输了困了乏了,便随便找家客栈,凭借自己的秀才身份白嫖,蹭吃蹭喝,事后写一副对联抵账便是。

    作为读书人,刘生自然不信鬼神之事,甚至还专门朝闹鬼的破庙、废宅里钻,就为了看看有没真鬼。

    自然,鬼没看着,鲁达这样的假鬼,倒是碰到不少。

    时间推移,已是丑时,即将天亮。

    此刻,

    刘生借着月色眯着眼,把后院看得一清二楚。

    看着鲁达面前满桌好菜,又看着毫无异样的后院,刘生立刻笃定,鲁达又是装神弄鬼,骗取银两之辈。

    “呸!人模狗样的东西,我定要去知府面前告你一状!”

    刘生面露鄙夷之色。

    但他却不知道。

    在他身旁,从始至终,都飘着一个凡人肉眼不可见的身影。

    刘生站在墙外看鲁达。

    福德公飘在半空看刘生。

    福德公皱巴巴的小鼻子耸动,在刘生身上闻了闻。

    本慈眉善目的脸立刻变得扭曲嫌弃起来。

    “这人真臭,臭不可闻!”

    有道是文士有才气,在有道行的人眼中,便能从其百窍之中,看出才华几斗,锦绣缤纷与否。

    才华上等者,才高八斗,其光上烛霄汉,与星月争耀,当得一句满腹锦绣。

    才华中等者,才高三四斗,以渐而差,锦绣浮于表面。

    极下者,亦荧荧如一灯,不堪锦绣一词。

    而此刻,在福德公眼中。

    这刘生腹内诗书经卷,字字化作黑烟,笼罩头顶,微末的才华,直接被浓云密遮挡干净,看不到半点光芒,更是散发着恶臭!

    福德公无声无息的飘至屋顶,拉开跟刘生的距离。

    看向院中鲁达。

    “鲁提辖真是好命,居然有这等仙子看上他,可怜小老头我,孤零零近百年,还是个光棍……”

    “女大一千,位列仙班,啥时候有仙子看上我呢?”

    福德公感慨了几句。

    却也暗中集中注意力,鲁达一旦力有不捷,就到他显威卖人情的时候了!

    ……

    鲁达隐隐听到了墙角有什么动静,却并未声张。

    而是侧着头,悄悄睁开一只眼,偷偷打量着。

    便见月光满院的砖石地板上,骤然冒出个脑袋。

    戴着黑帽,一点一点如同春笋拔尖般,先是脖子,逐渐是身子,最后是双脚,竟从土里钻了出来。

    却是一个青衣黑帽,两寸多长,打扮得像⼈间差役模样的小泥人,只有堪堪手指长短,面容栩栩如生。

    小泥人看到桌上鲁达,许是见其气血旺盛,模样可怖,不大好惹,嘟嘟哝哝地又钻入土里。

    少顷,有几个小泥人抬着一个官员打扮的胖泥人,从鲁达脚边空地钻了出来。

    那胖泥人头戴幞头,身穿朱红色朝服,腰系鱼袋,看似符合礼制,但细看去又有前朝风格,里面穿着的还是件不合身的皂衣。

    身后还跟着仪仗队、用驴子拉的马车等,都跟豆粒差不多大小。

    此刻,胖泥人见鲁达分明醒了却还在装睡,顿时指着鲁达大骂,

    “何等粗人,见得上官还不跪拜?!”

    其声厉然,却轻得如蜜蜂般嗡鸣。

    鲁达不由睁大了眼睛,立刻坐起。

    他毫不惧怕,反而忍不住低头弯腰,一双好奇的眼珠子,一个劲儿在这群小泥人身上晃悠。

    “世间还有这么小的鬼?还会说话?!”

    “你才是鬼,你全家都是鬼!”

    抬轿子的一个小泥人顿时怒了,

    “我是灵体!灵体懂吗?具备灵性的物体……等等,我不是物体,我是灵体,那具备灵性的物体还算不算物体……”

    说到最后,这小泥人脑袋似乎转不过弯来,迷茫的看向胖泥人,

    “大人,你看我是物体吗?”

    “你是累土泥人!!小的们,给我上,擒此贼子!”

    胖泥人似乎由于在鲁达面前落了脸皮,有些火大,立刻震袖一挥。

    一众小泥人顿时蜂拥而上,又是拉鲁达的鞋子,又是扯他的袜子,却连他的脚都搬不动。

    胖泥人嫌弃它们没用,挽起袖子攘臂而起,就要跟鲁达较量。

    走到跟前,一抬头,便察觉到鲁达那体内淡淡的官气,腰挎的梢头棍更是散发着浓郁的煞气。

    “不好,有埋伏,快撤!”胖泥人顿时反应过来,慌乱大叫。

    一众泥人顿时四散而逃,有躲在桌角后面的,有藏进地砖缝隙的,也有急中生智,记起来可以钻入地底的。

    那头拉着马车的泥驴挣脱缰绳,也不逃窜,反而伸长了脖子站在原地,发出‘吭唧吭唧’嘹亮的大笑声。

    整个就乱成一团。

    “呔,哪里逃!”

    鲁达脑海之中,观想‘杜非借钱’之事,心底一股嗔怒之火熊熊燃烧而起。

    目中顿时流露精光,宛若两道白练射出。

    口中怒喝之声,更若平地惊雷,哗啦啦传出,便将满地泥人骇在原地,动弹不得。

    墙外,似乎有重物摔倒在地,伴随着砖瓦倾倒,传来沉闷声。

    客栈楼顶,也隐约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吃痛声,似乎也有什么东西滚下来了。

    楼梯角大通铺里,传来此起彼伏男女老少的惊骇声,继而压低了下去,只是床榻似乎在打着摆子,沙沙个不停。

    鲁达奇怪的看了四周一眼,隐约觉得今夜似乎颇为热闹。

    但他也不在意,此刻眼疾手快,左手一个胖泥人,右手一个抬轿泥人。

    “完蛋了,大人被抓了。”

    “分了家当散伙吧……”

    “等等,大人被抓了,那我就能当大人了,快快起轿,哎呀,官服还在大人那里呢!那汉子,先把衣服还我!”

    “我也要当大人,我也要当大人!”

    几息过后,【目击】散去。

    一众小泥人反应过来,看着反被擒拿的胖泥人,如丧考批,反应各异。

    那三个抬轿子的泥人更是内讧起来,为了争夺‘大人’之位,当场厮打成一团。

    鲁达见此闹剧,心生恼意,稍稍攥紧了右手,抬轿泥人顿时发出痛苦的嚎叫声。

    胖泥人见此杀鸡儆猴之景,顿时打了个寒颤,立刻三申五令,喝止住这群泥人。

    见此,鲁达这才垂下一对铜铃大眼,在胖泥人眼中,犹如天空撕裂,从中长出两颗惨白星辰,寒光闪烁,骇人无比。

    “你这泥人,为何要为非作歹,在此处吓弄凡人?”

    “冤枉,冤枉!”

    胖泥人满脸委屈道,

    “这是我家啊!那陈言父子闯入我家,每天让人来家里吃饭喝酒,彻夜不宁,我还不能吓他们一吓?”

    鲁达气急而笑。

    这悦来客栈已营业四十年,陈言手中的地契更是在官府备过案的‘红契’,什么时候成了这泥人的家了?

    “继续说,洒家倒要听听你是如何搬弄是非的!”

    胖泥人嘟囔着嘴,解释道,

    “四十年前,这里还不叫悦来客栈,而是一家裁缝铺,裁缝是对小两口,我看着他们结发连理,看着他们儿孙满堂,又看着他们子孙不肖,卖铺卖地。”

    “又六十年前,这里还属汉制,是一间赁驴铺子,一对舅侄卖驴而生,可惜一场铁蹄衔铁,战火纷飞,舅侄死于非命,铺子归于当地豪绅手中,转手卖了出去。”

    “再三十年前,这里不过是一片荒地,渭州亦是弹丸贫瘠之所,尽皆无主。”

    说到这,这胖泥人悲从中来,忍不住大声嚎哭起来,

    “那个时候,我等就住这里了,你说这里是不是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