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周六。高三生自然是没有人权的,周六照常上课,只是晚上没有自习,可以回家。

    张潮连续三天晚上2点睡,早上6点半就起,白天已经彻底变成行尸走肉了,看啥眼神都是空洞的。

    语数两门课更是直接倒头就睡,被老师扔了好几支粉笔,还被罚站了一节课。

    课间操,班主任老王就找上门了,和张潮严肃谈了一次话,告诉他如果再睡觉就要找家长了。

    不过张潮一句话就把老王整抑郁了:“王老师,我也不想的。但是自从上周日被刘旭阳打了一拳后,我就开始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是咋了。”

    老王其实看得出来张潮纯属熬夜熬的,那两个黑眼圈就出卖了他。但是上周他的做法有包庇刘旭阳的嫌疑,如果张潮闹起来,自己肯定落不下一个好。

    应付完老王的责难,张潮其实也很为难。这么熬夜写稿子身体肯定顶不住,但2004年不比2024年,手机都不算普及,想要稳定码字对一个小县城的高中生来说难度确实有点高。

    回到教室,却看到座位旁有个矮个子、马尾辫,面容清秀的女孩子在等自己。

    张潮从记忆里把这女生揪了出来——兰婷,学校文学月刊“晨钟”的副主编(主编自然是老师),负责学校各种学生有关的文字活动。

    兰婷是小城颇有名气的才女,从小学开始就是各路作文比赛的一等奖得主。还时不时在市日报的“作文园地”板块发表个小豆腐块。

    直到初一,一个叫张潮的男生从乡下转学到城里。从那以后,整整三年,兰婷在各种作文比赛里,都被张潮稳压一头。

    如果比赛只有一个一等奖,那一定是张潮的,她只能屈居二等奖。

    如果比赛设置了不止一个一等奖,那张潮的名字肯定排在她前面。

    好不容易到初三,一场全县中学生现场作文大赛,一百多学生被拉到县里刚刚开发完毕、就要对外营业的风景区青云山,在青山绿水中写作。

    这是县里为了景区宣传特地举办的,因此规格很高,副县长、县宣传部部长、县文旅局局长都是评委。

    兰婷为了给自己的初中生活“完美收关”,不惜违反原则,通过家里的关系,提前到风景区里游览了一遍,打好了腹稿。

    比赛的最终结果,兰婷果然获得了初中组唯一一个一等奖。但是这却成了她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场噩梦——

    张潮竟然凭借一篇在当时看来非常新颖的文言骈文《青云赞》,直接让评委决定为他临时新设一个“特等奖”,而且是涵盖了高中组。

    也就是说兰婷只是获得了初中组的一等奖;而张潮,则是整个比赛的特等奖。

    更让兰婷愤怒的是,赛后一等奖获奖作文都被县里送去市的日报社,集体登在了报纸上。唯独没有刊登张潮的《青云赞》——这篇作文被再次润色完善以后,被电视台拍成了电视散文,在市台和县台黄金时段播出了。

    看到张潮的名字在片头划过,兰婷知道自己初中写作生涯只能彻底被笼罩在张潮的阴影之下。

    不过上了同一个高中,张潮却低调起来,除了考试写的作文,几乎不再参加作文比赛。兰婷没有了最大的竞争对手,再现小学荣光,几乎是以碾压之姿掠走了所有作文奖项。

    唯有在每次考试结束以后的范文展览上,还能看到那个曾经耀眼的名字。

    不过兰婷始终没有“放过”张潮,每逢有比赛或者征文,都会亲自来问张潮参不参加,但几乎无一例外,都被张潮拒绝了。

    但是这次,张潮不想拒绝。

    “征文题目是什么?”张潮干脆地问。

    “嗯?”兰婷明显一愣,之前张潮都是问都不问题目,一口拒绝,这次难道真的准备参赛了?不想给高中生涯留遗憾?不过想参加肯定是好事,兰婷连忙回答:“题目很简单,以‘亲情’为主题,叙写自己对父母、亲人的真挚感情,要能体现出当代高中生的独特体验和思考。”

    “有没有体裁和字数限制?”

    “这次是市里的征文,模仿‘新理念作文大赛’,体裁不限,字数不超过5000字就好。”

    张潮思考了一下才道:“我可以参加。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希望你能答应。”

    兰婷有点生气,觉得张潮是在拿捏她,于是道:“怎么让你参加比赛还有条件?抱歉,我答应不了。你爱参加不参加吧。”说罢,转身就要走。

    张潮忙道:“别着急啊,我是真有事拜托你。这次我参加,稿子绝对保证质量,不拿奖提头来见。”

    兰婷闻言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道:“好大口气,参加比赛还能预支奖项,你以为你是国家乒乓球队?说说看,你的条件是什么?”

    张潮道:“我记得学校的广播室,是你管着吧?”

    “是又怎么样?”

    “里面有一台电脑,用来放歌,也是你管着?”

    “是又怎么样?”

    张潮哭笑不得,不过为了自己的大计,只能耐下性子继续说:“我最近要用电脑打点文章,如果我这次征文的稿子你满意的话,以后每天中午和傍晚,广播站不忙的时候,让我用一个小时电脑。”

    兰婷眯起眼睛,盯着张潮问道:“你在写什么?”

    张潮道:“这就不能告诉你了。我自己的一点小文章,手写太累了,打字轻松点。”

    兰婷想了一会,才道:“借是可以。但你的稿子一定要让我非常满意才行!”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那你好好写,下周一我来拿稿子。张大才子,两天时间总够写吧?”

    “你先别走啊,等一下。”张潮拦住了兰婷,从课桌抽屉里抽出作文本,就刷刷刷写起来。

    兰婷道:“你在写什么?”

    “你要的稿子啊!”

    “?”兰婷脑子宕机了,还有五分钟就上课了,他要写什么?写诗?几分钟就要写一首能参赛的诗?

    兰婷愤怒了,她觉得张潮是在耍她。其实她孜孜不倦想找张潮参加写作比赛,目的就是为了能战胜他一次,好祛除头上的阴霾。

    三年,她等了整整三年,好不容易等来一个机会,张潮愿意重新参加比赛。兰婷其实已经写了一篇她自己极其满意的文章,即使拿去参加“新理念作文大赛”,也有机会获奖——或者,至少能进入复赛。

    想不到张潮竟然如此儿戏,简直是侮辱她三年来的努力和付出。

    就在兰婷要爆发的时候,张潮已经写完了,把稿纸往她手里一塞,说道:“你看看。”

    兰婷勉强按压住怒火,冷冷瞪了张潮一眼,才低头看手里稿纸。才看个开头,她就愣住了——

    我是使爸妈衰老的诸多事件之一

    长福县三中高三(2)班张潮

    我是使爸妈衰老的诸多事件之一

    职称、房贷、牛肉的价格

    我跻身其中,最为持久

    我是这对中年夫妻唯一相符的病症

    共同的疾患,一十八年来

    无时不在考验他们的婚姻

    我差不多就是耐性本身

    我是疲惫的侧面、谩骂的间歇

    我是流水中较大的那块石头

    将眼泪分成两份

    2004年1月10日

    兰婷反复看了两三遍,仿佛要把每个字嵌进自己的眼眶里,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着张潮说:“这真的是你写的?”

    “你刚刚不是一直在一旁盯着吗?”

    兰婷咬了咬嘴唇,一字一顿,从牙缝里蹦出来一句话:“我、不、信。你等着,我今晚回家就上网查。”

    张潮无所谓地耸耸肩:“你查呗。没查到的话,记得兑现承诺。”心里想,这首诗在原时空当中,直到2015年,才被笔名“脱脱不花”的大学生写出来,并且一举夺得了当年的全球华语大学生短诗大赛特等奖。兰婷在2004年就算把网络和文学期刊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啊。

    上课铃响了,兰婷失魂落魄地回了自己班级。

    有了兰婷的承诺“打底”,张潮轻松了很多,连下午上课的精神都好了很多。期间陈欢又过来暗示要还钥匙了,不过被张潮打了个哈哈糊弄了过去。虽然应该能去广播站打稿子了,但广播站的电脑是没网络的,想发网上还是得去微机室。

    下午五点,高三准时放学。家在县城的学生基本都回了家,张潮也不例外。

    不过骑着自行车飞驰在路上的张潮,内心有些复杂,有些“近乡情怯”。在原来的时空当中,他从上大学以后,就越来越少回家。后来一路工作、考编、辞职、创业、创业失败、当补习老师……

    忙碌的生活几乎把他淹没了,与父母的联系也越来越少。后来每次回去,都客气得像客人。

    重生以后他几乎立刻就投入到忙碌的高考复习和写作当中,想要把自己的人生拉回到相对熟悉的轨道上,几乎没有时间去想回家的事。

    陈欢骑着车从后面赶上来,与张潮并排,打了声招呼道:“明天去体育馆打球不?”

    张潮这次回家计划了不少事,所以拒绝了陈欢,不过答应他周天下午早点到学校一块打球。

    骑了二十多分钟,就看到那个熟悉的小巷口。现在不少人家还在用柴火灶,所以袅袅炊烟正弥散在层层乌瓦上方,颇有诗意。

    张潮深吸一口气,推着车进了巷子,来到熟悉的大门前,掏出钥匙开了门,又是熟悉的小院子和两层瓦房。

    父亲应该还没有回家,母亲则在厨房里忙碌。

    张潮停好车,缓缓走到厨房门口,母亲的背影就站在灶台前。时光回流二十年,她仍是乌黑利落的短发,炒菜的动作也干脆潇洒。

    张潮的眼眶湿润了,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看到水池边放着一袋豆角,就开始剥了起来。

    母亲回过头,看到他正在剥豆角,笑了,道:“小少爷今天这是怎么了,竟然主动开始干活了?”

    张潮极力压抑着颤音,道:“没啥,就是饿了,想早点吃饭。”

    母亲把刚炒好的蕹菜装盘,递给张潮,道:“饭已经焖好了,桌上有汤。饿了你就先吃,我再炒一个菜。”

    张潮端着菜放到餐桌上,这是,小巷口又传来一阵熟悉的摩托车发动机声。张潮的眼眶有些湿润……

    张潮的父母,都觉得儿子今晚有些奇怪,似乎有满腔话说,但又不开口。吃过晚饭以后,母亲收了碗筷去洗,只留下父子二人坐在餐桌前彼此沉默。

    “你,谈恋爱了?”父亲先开了口。

    张潮一口水差点喷出来,连忙说:“没有,您想啥呢。”

    “你今晚一愣一愣、心事重重的样子,和我当年刚谈恋爱一样。”

    “……”

    “恋爱,也不是不能谈,但要注意时机嘛,毕竟现在高三。”

    “真没有!”张潮有些急了,干脆说:“我一模考砸了,分数估计不太好看。”

    “……”这次轮到父亲无语了,不过毕竟是二十多年的老师,什么考试失常没见过,还是很快调整好了心态,“才一模,离高考还有半年。”

    “可是,如果我高考还是考得不理想怎么办?”张潮出言试探。

    “那要看多不理想了。”

    “如果,如果本科线都上不了呢?”

    张父这次倒没有太意外,他知道儿子是个大偏科,成绩本身就比本科线高一些而已,失常了可不就上不了本科了。

    “你等着,我去拿样东西。”张父离开饭桌,回到房间,不一会拿出来一张纸,递给张潮,“你看看。”

    张潮其实在张父拿出纸来的时候已经知道是什么。那是一份证明,证明张父在乡村地区当老师超过二十年。

    只是在原时空的2004年,这份证明是在高考完了以后,报志愿时,张父才拿出来的。

    “这是我前一阵去教育局开的证明,证明我的教龄用的。国家有政策,像我这种情况,你报提前批的师范,可以加20分。之前怕你不好好复习,就没有拿出来。”

    张潮顿时又有看到班主任老王把斯伯丁篮球没收走的感觉。

    在原时空里,这份证明最后没起作用,因为自己的分刚好够用。但现在就不一样了,这20分很可能起到关键作用。

    这时候张父又拿出一张纸,上面列了十几个师范院校的校名和去年的文科录取线:“这些学校都都不错,你就算考失常了,加上我这20分,也能录取。所以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安心复习就好。”

    张潮一眼就看到自己原先学校的名字赫然其上。

    时间线又试图尽量把历史拉回原来的轨道上?如果自己不写那些文章,不做那些努力,而是好好复习,是不是也能考回原来的学校?

    那自己做的这一切,还有意义吗?是不是反而奔着失控的方向去了?

    张潮一时间想不明白,不过还是向父亲表了决心。然后匆匆揣上钱,就出门理发了。

    虽然无法预测后果是什么,但他的文章已经发了,想追也追不回来。至于换了学校,会不会再遇到那个人……时间线,会给出答案吧……

    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自己的形象打理一下。

    2004年的张潮,留着这时候男生普遍爱留的半长不短三七分,但是既没有定型,平时也没空打理,反而显得油腻腻、邋里邋遢的。

    衣服搭配在2024年的眼光看来,也花里胡哨太土气。这一切都让张潮没眼瞧自己。

    张潮没去熟悉的理发店,那儿的老师傅这辈子只会光头、寸头、三七分三种发型,胜在便宜。

    他是去县城唯一有点现代商业气味的平街,找了一家年轻师傅开的发廊,连说带比划,整整一个多小时,把师傅折腾到快疯掉,才弄出了一个类似美式前刺,但又没有那么张扬的发型。

    定型以后师傅都愣了,没想到被这个半大小子指挥着一阵操作,就在自己以为要剪出史上最丑发型的时候,结果效果这么好?干净、清爽、利落,让眼前这个平凡的小伙子都显得有点小帅。

    张潮也很满意,这个发型让自己精神多了,正要付钱,师傅却不收,而是问:“小哥,这发型你从哪儿看的?”

    张潮暗笑——这发型要过差不多二十年才火,那时候可以说满大街都是——回答道:“自己瞎琢磨的。”

    “你能不能留一会儿,我给你的发型拍个照?”

    “哈,这可是我私人造型,你要给别人剪?也不是不行,那以后我来理发,要给我优惠。”

    “没问题,以后小哥来理发,一律免费。”这师傅是算得清账的,他一眼就看出这种发型的流行潜力。只要未来半年内,县城里只有他会剪,那就能发笔小财。

    张潮就算半个月来一次,那才多少钱?

    没一会儿,师傅就借来了一部相机,对着张潮的脑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拍了个够,生怕漏了一个细节。

    拍完以后,他还向张潮讨教了细节。张潮倒也不吝啬,他也希望这师傅多剪一些这种发型,熟练一点,细节处理更精致一点。这和写作一样,需要练手。

    剃头、修脚、弹棉花、写小说、教书、开大货,本质上都是手艺活。

    和师傅沟通完,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张潮才溜溜达达回了家。父母看到张潮的新形象,都是一愣。

    “你……你还说自己没谈恋爱?”

    “呃……老爸老妈,你们听过一句老话吗:女为悦己者容。现在学习就是我的女朋友,我要取悦我的女朋友,有错吗?”

    “……”

    “老张,竹条你放哪儿了,这小子太久没打,皮痒了!”

    “妈,我回屋复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