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社的单英琪最近是真的“春风得意”了。1月底《蜗居》发行以后,虽然因为春节淡季开局平平,但是在节后的春季图书订货会上取得了极佳的成绩。

    截止到3月初,《蜗居》首印的50万册,在渠道上已经全部销完,各地的书商要求加印的订单像雪片一样飞向春风社。作为拿下这部的“头号功臣”,她在社里的地位明显提高了。

    但是这天上班,单英琪就被叫到了社长韩钟良的办公室,并且递给她一份《文学争鸣》杂志,说道:“你看看这一期的主编推荐。”

    《文学争鸣》是国内重量级的文艺批评、文艺理论类杂志,它的理事单位包含了燕大、复大、人大等顶尖院校的中文系,具有一定的风向标意义。

    单英琪打开《文学争鸣》,翻到“主编推荐”,只见是一篇标题为《:城市化梦魇下的文学镜像与批判盲区》的文章。

    文章的开头就来势汹汹:

    【青年作家张潮的长篇《蜗居》,为我们展示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文学图景——对物欲至上的隐蔽颂扬、对男女感情的庸俗解构、以及对城市生活的陈旧批判……】

    【《蜗居》将城市青年的所有欲望具象成一间房子,忽略了人性当中更为复杂、幽微的一面……】

    主体部分更是对《蜗居》进行了全面的否定:

    【《蜗居》中的夫妻不像夫妻、情侣不像情侣,都像是房子而生的一个附件,可以为了房子放弃亲情、爱情……】

    【这本当中,唯一让人感到“安定”的情感描写,竟然是女主人公海澡和她的情人宋思铭,因为联结他们之间的纽带最为牢固——房子和金钱……】

    【张潮试图通过构建一个复杂的社会叙事,来完成自己的文学“成人礼”,但是却无意中暴露了其幼稚的一面。当他以为自己从青春文学的阵列中脱颖而出时,却在现实社会这个纷繁复杂的迷宫中手足无措……】

    结尾还对张潮进行了严厉的批评:

    【张潮,在他褪去了其文学面容上的青稚后,显露出的不是成熟,而是庸俗……】

    【他和他的前辈——小四、韩涵——并无不同,只不过更有隐蔽性……】

    【从《蜗居》这篇来看,张潮距离真正的“文坛”还很远,他现在还是一个局外人,如果他继续退步,将会离这里越来越远……】

    单英琪看完以后,韩钟良问道:“什么看法?”

    单英琪思索片刻道:“我觉得这是一篇比较正常的文学评论,虽然对张潮的批评严厉了一点,但这似乎不会对我们的的图书销售产生影响吧?”

    韩钟良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啊,还是不够敏感!”

    单英琪懵了,道:“不就是一篇文学批评吗,哪个作家都被人批判过啊?社长您这有点危言耸听了吧。”

    韩钟良道:“作家和作品被人批评是正常的,但是这样没有任何一点正面批评,只有负面批判的文学批评,你觉得正常吗?”

    单英琪一愣,才发现自己忽略了这一点。通常来讲,文学批评也是要讲原则的,先肯定再否定算一种基本的社交礼仪,哪怕99%的篇幅都在痛骂,开头那1%也要说句客套话。

    而这篇《:城市化梦魇下的文学镜像与批判盲区》,作者像是与张潮有什么私人恩怨一样,薅住头发就锤,完全不讲武德。

    韩钟良道:“你再想想看,张潮成名已经一年了,他的名字之前有出现在这些主流文学理论期刊上吗?”

    这些都是社里长订的杂志,作为编辑几乎每期都要看的。单英琪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韩钟良道:“一个作家,以一个什么样的姿态进入文学理论界的视野,是非常重要的。《文学争鸣》的这篇文章不会是个例,而是一个方向。张潮会受到冲击,我们社恐怕也很难置身事外。你们,要做好准备。”

    单英琪脸色一变,有些颤抖地道:“您是说,可能会……像99年那样?”

    韩钟良沉重的点点头。

    1999年,是春风社从上到下谁也不愿意提及的一个年份。那一年,春风社出版了号称“新新人类”一代的女作家卫惠的《沪上宝贝》,半个月就狂销了11万册,引发了轰动。

    但由于《沪上宝贝》中有一些在后来看来,并不算过分的人与人连接的描写,导致书很快就被禁止出版。

    春风社受到牵连,被罚停业9个月。停业9个月,对一家出版社来说,可以算得上是毁灭性的打击。不仅准备出版的书籍全部花落别家,关键是失去了当时几乎所有大作家的信任。

    作家的信任度,才真正是一个出版社的命根子。

    当时的春风社,外面欠着几千万的外债,里面有几十号员工等着发工资,可以说是风雨飘摇,几乎倒闭。

    后来经过几年时间,尤其是签下了小四和他的《幻城》,春风社才一步步摆脱了困境。这也导致了春风社近年来,几乎把宝全压在了青春文学上,甚至成立专门的“布老虎工作室”。

    除了小四,春风社还签下了张越然的《车厘子之远》,首印也是大手笔的20万册,并且很快销售一空。虽然这本书最终的销量没有小四那么恐怖,但依然让春风社尝到了甜头。

    现在小四已经自立门户了,虽然“岛屿”工作室的出版物还是放在春风社,但是所有人知道,失去小四是迟早的事了。

    那么卖好张潮的自然就成为春风社工作的重中之重,《蜗居》也不负众望,在摆脱了“青春文学”标签的情况下,销量依然奔着百万狂奔而去。

    这对于还有着沉重负债的春风社来说,无疑能解燃眉之急。毕竟韩钟良也不愿意看到大过年的自己办公室里还有几个讨债的大汉在等着。

    但是这篇文学批评,却在春风社头上布开了一片墨色的阴霾。

    单英琪有些迟疑地道:“您会不会……会不会太悲观了……”

    韩钟良冷笑道:“悲观?那你等着看,这篇批评只会是开始,不会是结束。”

    单英琪道:“那,那我们要不要和张潮沟通一下,让他做好准备。”

    韩钟良叹气道:“也不要给他太大的压力……可能事情确实没有那么严重。”

    单英琪点点头,转身走出了社长办公室,开始斟酌如何给张潮打这个电话。

    《文学争鸣》果然只是一个开头。随后在半多月时间里,国内的多家文学、文艺理论杂志以及期刊,陆续发表了多篇针对张潮的评论文章,几乎全部都是负面,并且且将矛头对准了《蜗居》——

    【《蜗居》中狭隘的物质观,是张潮思想贫瘠的体现……】

    【《蜗居》不值得、也不应当被年轻人所追捧……】

    【张潮的“反城市化”思维,正在给年轻一代制造巨大的精神焦虑……】

    【《蜗居》仅仅是张潮对社会的臆想与捏造……】

    ……

    张潮3月初时接到单英琪的电话,还没有把《文学争鸣》上的文章当成一回事。但是事情的发展很快就超乎他的想象,等他有些回过味儿来的时候,文学理论界对他已经颇有积毁销骨的架势了。

    张潮不得不专门找时间重新看了一遍自己写的《蜗居》,越看越觉得迷糊,自己的无论哪方面都没有值得这么批判的出格描写啊。

    就连其中人与人连接的部分,尺度也远远小于很多所谓的严肃文学作家的作品。

    但事情还在恶化当中——首先是《新芽》杂志的赵常田给他打了个电话,隐约表达了一下他对《青春派》这本杂志能否顺利出版的忧虑,因为他现在也面临着一些压力,具体是什么压力,不方便明说。

    然后是春风社。3月20号,张潮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单英琪——再次出现在他家的门口。依旧是风尘仆仆、疲惫不堪。

    张潮赶忙把她迎了进来,给她倒了一杯水,开玩笑地问道:“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我最近可没有能卖的书。”

    单英琪喝了口水,镇定了一下情绪,才道:“我要给你看个东西,看完你可别急。”

    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叠纸递给了张潮。张潮接过来一看,第一行明晃晃的标题——关于《蜗居》的修改意见汇总。

    翻下来,一桩桩、一条条,都是对这本的内容提的修改意见,详细到了页码和行数,加起来有300多条,可以说是从头改到尾。

    甚至有些章节直接就要求全部删除。

    张潮只略翻了下,就放了下来,沉下脸道:“这是要按着我的脑袋改书?”

    单英琪长叹一口气道:“我们社长昨天被叫去开了一个会,回来以后就给了我这份东西,让我赶紧来燕京找你商量。”

    张潮道:“这是谁的意思?有关部门?”

    单英琪这时面色变得古怪起来,道:“社长没有明说,但我敢肯定不是。社长说,对方的意思是如果你不按照这里的意见修改,那这本书很可能,很可能就没有下文了。”

    张潮问道:“没有下文,什么意思?他们能禁止这本书出版?能耐这么大?”

    单英琪道:“没有下文的办法有很多,不是只有走官方路线这一条的。还可以,还可以……比如把你这本书按照预计销量,把所有库存都买下来。不让它流通到市面上。

    总之,他们办法多得很,具体到时候会怎么做,我们也不清楚。”

    张潮愣了,他以前从未听说过这种操作。

    单英琪道:“你按照这里面的意见修改,对方会给你一大笔奖励,具体多少,对方没说,可能不低于版税。”

    张潮道:“那你们春风社的意思是?”

    单英琪道:“我们现在的压力很大。对方好像开出了一个让我们社长很难拒绝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