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里提到张潮写的散文,其实大部分是我自己之前零散写的,今天既然更新不了正文,就把这个当番外吧。)

    过去我们这里起厝,不论大小,总要留出个院子,叫“埕(diang)”,或者“埕下”。埕下的土地一部分铺上石头或水泥硬化,一部分就用来养花种菜。

    我的故厝就有这样一个埕下,中间铺了水泥,两边翻成菜园,倒没有种花。厝地原先似乎是牛栏,所以土地肥力颇壮,即使什么也不种,也能长出满地的箬下珠——学名是叶下珠。箬下珠长柄细叶,大小样貌绝类含羞草,只是叶子下长有许多小圆珠,触之也不会含羞而闭,始终落落大方地舒展着。若是哪一年母亲因为工作忙,抛荒了哪一边,它们就会自自在在地返乡定居、繁衍生息;只消春天一过,就能把土地都住满。箬下珠还是一味中药,拔出晒干后与鸭肝同炖,吃了可以明目。和一般中药不同,箬下珠不苦,药味清淡,甚至能中和肝脏的苦味。小时候我没少吃,至今忆起,依旧余味绕舌。可惜我的眼睛辜负了它们的牺牲,至今已是过千度的大近视。附近的人家几乎都知道我家埕下多箬下珠,所以不时有人来家里讨要;只要地上还长着它,母亲就会让来人自己拔一些去。

    这么好的土地,都让给野草一样的箬下珠就可惜了。住这里时我已经记事了,印象里两片土地就没有同时闲着过,总要种点什么。最常见的自然是种菜。这里种过包菜,种过上海青,种过花生,种过芋头,种过葱姜蒜,还种过蕹菜(也就是空心菜)……都长得极好。但是最有意思的,还是种丝瓜和葡萄。

    丝瓜在平话里单名一个(上艹下初),读音诡谲,似初非初,乃中古汉语遗孑,非本地人不能发出。春天在院子里搭上竹架,再撒点种子,一到夏天,就能看到丝瓜藤悠然自得地攀到了高处。宽大如掌的叶子上面有细细的绒毛,很快便长得密密挨挨。正午站在瓜架下,可以看到阳光从叶隙中洒下来,在地上灼出一个又一个形状各异的亮斑,像散落在大地上的清澈的湖。丝瓜的花大大一朵,黄得灿烂,最能引来蜂蝶。其中有一种肥肥憨憨、飞得慢吞吞的蜂,不时闯入房间。虽然我没有被它蜇过,但总会心惊胆战,要拿着作业本驱赶;它却不慌张,一边躲着我,一边把房间巡视一遍,然后才施施然飞出窗户,仿佛在说:“我只是来瞧瞧,你急什么?”

    开过花没两天,丝瓜就开始结出圆条状的果实来了,从藤蔓摇摇荡荡地悬垂下来。最初可可爱爱的,只有指头粗细,但如果你几天没去注意它们,再见保管吓一跳,怎么就那么粗长了?表皮变得糙硬,还长出了深色的条纹,背也开始驼了,一副开始世故的青年人摸样。据说这时候要“吊瓜”——把一颗小石头系在丝瓜底部,拉着它,就能阻止丝瓜继续驼背。到摘的时候就能收获一批身姿笔挺、道貌岸然的俊彦,挑去市场卖个好价钱。但自家种瓜自家吃,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丑点无妨。所以我家的丝瓜从不戴“背背佳”,任由它们驼背去。等丝瓜扭的曲里拐弯,又肥头大耳、糙皮成楞的时候,就可以摘下来吃了。刮去粗皮,露出清清白白的瓜肉,才知道丝瓜原来“初心如故”“归来仍是少年”——但此刻刀俎已经饥渴难耐了,锅灶也不容私情的呀。丝瓜烹熟就变得滑嫩、柔腻,与花蛤同煮是本地最常见的做法。丝瓜花蛤汤的味道清鲜甜美,夏天吃来解腻消暑。可惜我口味刁蛮,向来不爱丝瓜的口感,所以只挑花蛤吃。

    夏季的丝瓜能采收多次,藤蔓长着长着就翻过了院墙,有些新瓜就不免披挂在外。小时候心窄,怕被外人摘了去,每天都要数一数,还要一本正经地警告附近的小伙伴不准打它们的主意。至于那些瓜熟了以后到底是被自家人摘了还是被别人摘了,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不过丝瓜再好,也不能顿顿吃。于是有些瓜熟过了头,上不得桌了,就干脆一直留在藤上吧,直到老得挂不住了,再摘下来晾干晒透。此时丝瓜只剩空壳,清白的瓜肉已经随着水分的蒸发消失不见,留下一张密密缝缝、卷在一起的“经络网”和无数黑籽。剥去空壳,再抖去黑籽,剩下的“经络网”形如鸟巢、轻似羽毛,就是大名鼎鼎的丝瓜瓤了。丝瓜瓤可以用来洗碗刷锅,刮油去污的能力很强,用完清水一冲就干干净净,再晾干又清清爽爽。丝瓜生熟老死,竟都不离庖厨,虽非君子,也足称鞠躬尽瘁了。

    丝瓜一般种在左边的土地上,葡萄则种在右边,不过它俩无缘见面。因为葡萄也是攀藤绕蔓,随架而生,两边都种那小小的埕下就暗无天日了。葡萄的叶子也有掌大,但是特别好看:心形的叶片在中部裂开成三股,各自都有尖锐的锋芒和锯齿状的边缘,就像《隋唐演义》里宇文成都的兵器“凤翅镏金镋”,又像是科普童书里某种远古神秘巨兽的足印。我曾经在书本里夹过一片葡萄的叶子,待水分干了以后,就成了极好的书签。葡萄有没有花我不记得了,印象里没有见过。但葡萄结果,那可就太有趣了——一根细细的果柄上,团团簇簇地结着圆圆的葡萄果,少的十几颗,多的二十多颗。小葡萄还是绿色的,只有小指头最上那个指节大小,彼此之间客气地遥相呼应;大一些后,就涨红了脸,一个个大腹便便、珠圆玉润,开始互相紧挨着,就像高峰期公交车上的乘客;等到完全成熟,果与果之间已经挤得密不透风,紫色的面容仿佛在声嘶力竭地喊我们赶紧把它们摘下,再一颗颗从果柄上疏散出来。

    终于可以吃葡萄了——可怎么这么酸?别看这葡萄长得一副甘甜多汁的样子,味道却不敢恭维——不仅酸,而且涩,仅有的一点甜要仔细咂摸才能品到。一串葡萄里,只有那么几颗甜大过了酸,聊胜于无吧。这大概是习性的缘故?据说葡萄适种于北方砂壤中,昼夜温差大才能让糖分凝结。我们这里土壤黏湿、高温多雨,看来它是北人南迁、水土不服了。后来那些葡萄怎么处理,我也记不清了——是强忍着酸涩吃掉了,还是拿去酿了葡萄酒?总之肯定不会浪费,毕竟是花了不少精力栽种出来的。不过也因此,家里只种了这一架葡萄,不像丝瓜,记忆里隔个一两年就种一架。我们那年一直等到葡萄叶尽藤枯,连装点埕下的景致也做不得了,才拔了根蔓,拆了架子——种菜种瓜种果,原本就不只是为了满足口腹呀!

    新世纪来临的时候,我们一家从故厝搬到母亲单位的集资房,是板板正正、三室一厅的现代公寓楼。楼外的院子全做了硬化,想种点什么,就只能种在堆了土的泡沫箱里。故厝先是大伯住了两年,他年纪大了,伺候不得菜果。我回去过几次,埕下已经完全荒了,两边重新长满了箬下珠,听说偶尔会有人去拔。大伯走了以后,故厝外租了两次,我便再没回去过。又过了一两年,整厝都拆掉了,与舅舅一家一起重新起了一栋六层的大厝。这一回起厝,和那些年所有的新厝一样,也不留埕下了,一律包裹进了钢筋水泥的框架里。虽然有个天台,也可弄花弄草,但同样也只能种在泡沫箱里。接不了地气,再不可能滋养那么熟润甘美的蔬菜和瓜果了。

    今天回想起来,旧埕下其实还长许多野花野草,它们在我不经意间,顺着季节,一种一种挨着抽叶,又挨着开花,完成传粉播籽的使命,然后又静悄悄地回归于土地。我多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只是后来许多年,在别处看到相似的小花小草时,会不时想起它们在我的童年时光里摇曳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