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坊,小静轩。

    “姑姑,你来了,今天可有拜契爷?”

    小羽轻轻甩手,长剑化为一条白虹,闪电般跨越四五丈的距离,“锵”的一下插入斜挂在葡萄架子下的剑鞘里。

    她本人也如凌波仙子,脚不粘尘,裙袂飘飘,发丝轻扬,稳稳落到柳姑姑身边。

    “我才不像你们这群夹脑风,今天拜一个、明天又拜一个,如此怎能显出诚意?”柳姑姑道。

    呃,她并非不拜契爷。

    柳姑姑甚至没受到“神仙通鉴风潮”的影响。

    她用最正统的方式拜了龙婆为契爷。

    “小凤仙,你一直住在咱红袖坊,也不是个事儿呀!”她叹道。

    小羽也想叹气。

    从指清水河为誓到现在,已经好几天了,她一直住在小静轩,却一次拜义父的机会也没等到。

    柳姑姑压根不许她出现在前院。

    “姑姑,我虽吃你几碗饭,可我也有在认真教导紫樱、杜鹃、牡丹她们剑法,你怎么都不算亏吧?”

    柳姑姑看着她的脸,轻声道:“哪怕你一无是处,还好吃懒做,就凭你救过我的命(ps),我也愿意养你一辈子,但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

    再待在红袖坊,的确不太合适。

    你和世子指水为誓之前,哪怕你展现了绝世天资,我也屡次旁敲侧击,教你懂规矩、守本分,咱们教司坊的女子无论多优秀,始终有身份更高的贵人。

    在那些贵人面前,哪怕是第一名妓,也和伺候平头百姓的窑姐没区别。”

    她脸上浮现苦涩与怅然混合的回忆之色,“你可能以为我在羞辱你,在自轻自贱,但我所说的一切,都是我这辈子用生命和血泪领悟的道理。

    你见过霍夫人,她是个有福的。

    可我要告诉你,三十年前的红袖坊,她顶多是你、红蕖、紫樱、杜鹃、牡丹中的‘杜鹃’。

    连‘紫樱’都算不上。

    至于我,大概比‘牡丹’还要差点。

    在我和霍夫人之上,还有‘羽凤仙’、‘红蕖’、‘紫樱’,她们绝代风华、天人之姿,不逊色比你差点,但一定不会比红蕖差太多。

    红袖坊是教司坊。

    蜀国朝堂权斗、外部征伐,落败者的妻女要么进入教司坊,要么归入奴籍。

    红袖坊还是天门镇秦楼楚馆的首领,别家出了优质女儿,红袖坊可以随意挑。

    总之,你不要以为你和红蕖是红袖坊的特例。

    红袖坊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更比一代强’。”

    小羽嘴角抽搐,很想吐槽几句。

    不过柳姑姑此时的话题颇为沉重,她不好吐槽。

    “她们都夭折了?”

    柳姑姑轻轻摇头,“夭折都算‘好死’,至少有棺椁,有一块荒凉的坟地。

    其实我和霍夫人年轻时,关系并不算好。

    与我最要好的,是一个名叫‘轻铃’的姑娘。

    轻铃如你,我如紫樱。

    你们这一代以花为名,咱那一代以闺阁中的首饰、文房器物为名,我为‘如意’,霍夫人叫‘新墨’。

    轻铃也是一位人仙的女儿,她爹爹为蜀国‘安南将军’。

    因为某些我也不太清楚的事,安南将军背叛了前代国君,导致蜀国南方一十九郡几乎沦陷,但最终被当年的太子、如今的清河郡王亲手镇压并斩杀。

    随轻铃一起进入教司坊的,还有七八个南方土邦的公主。

    她们可比你的‘沙丘公主’货真价实多了,却长得笨头笨脑,沦为二等丫鬟。

    你过去在养蜂夹道见到的孙嬷嬷嘿嘿,就是其中一个呢!”

    沉沉笑了笑,柳姑姑又迅速收敛笑意,叹道:“轻铃同样有天生神通,十三岁进入真元境,领悟两重杀伐剑意。

    她的骄傲堪比天上的明月,皎洁却不刺眼,她唉,算了,你已经离开红袖坊,这些阴暗的记忆,就继续藏在黑暗中慢慢腐烂吧。”

    她摇了摇头,眼神复杂看着小羽,语气温柔道:“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一个人要好好活着,最重要的是找准定位,认清自己的身份。

    你若还在教司坊,我会劝你规矩老实,别重蹈我过去朋友的覆辙。

    现在你是大秦上造,我还是劝你规矩老实,做你这个身份该做的事。”

    “你觉得我该做什么?”小羽问道。

    柳姑姑道:“回呼啸山庄,安稳待个两三年,等风头过去,你年纪渐长,脸也张开了,再搬回城里,租个小院,换个名字,去最近新办的‘黑齿儒学馆’当几年女学生。

    到了十八九岁,文学有成后,再参加贵女们组织的诗会。

    那时没人会在你面前提‘红袖坊’。

    凭你的才情与天赋,她们都会真心把你当成‘自己人’。

    待十年之期已满,你带着满腹诗书、清华气质,和一身足以斩杀仙人的武学,哪怕去了大秦,也能找个好人家。

    到了那时,你的人生才算真正圆满、美满。”

    小羽笑了笑,又问道:“如果我留在红袖坊呢?”

    柳姑姑立即道:“那你身上的‘大秦上造’标签很快失去光辉,‘红袖坊的羽凤仙’这一称呼、这一身份,要跟你一辈子。”

    小羽叹道:“我要寻仙问道!”

    柳姑姑点了点头,道:“我明白,正因为你向道之心坚决,李家才相信你不会返回沙丘参与王朝争霸。

    可你也得认清现实。

    连李家都主动与你切割关系,仙人更怕麻烦和因果,他们愿意收你为徒,愿意承担你身上的一切孽债?”

    小羽诧异道:“这是世子跟你说的?”

    柳姑姑冷笑道:“你可以看不起我,却不要看不起‘红袖坊大姑姑’这一身份。

    如果我愿意争,我获得仙缘、拜仙人为师的机会,都比你高。”

    “仙缘与天门会有关?”小羽问道。

    这下轮到柳姑姑诧异了,“你听说了什么?”

    小羽道:“在你说仙缘前,我还真没怎么关注过天门会。

    可你每个月都有一粒价值百两黄金的益气丹,又说有仙缘.”

    柳姑姑纠结片刻,点头道:“没错,仙缘与天门会有关,不然你以为一群人仙有望的天门会舵主,拼命争夺会主之位,图的是什么?

    每一任天门会主,都有跟随仙人修行十年的机会。

    不是人仙,是万寿山的真仙!

    历任天门会主有没有人成仙,我不清楚。

    但有好几位会主去了万寿山,之后一辈子都没再回来。”

    小羽眯着眼睛道:“你先前没跟我说这些事。

    明明受了伤,恨某些舵主恨得牙痒痒,很想让我帮你杀人,结果稍微理智回归,你又连忙让我别参与天门会的事。

    都是因为担心我抢你的会主位置?”

    柳姑姑脸一红,微微偏头,手指无意识使劲揉捏衣角。

    “我说了,我对会主之位没兴趣。”她尴尬狡辩道。

    “那就是为了雷天阳?他是你什么人?”小羽盯着她的脸问道。

    柳姑姑使劲摇头,“他就是少门主,老门主雷振对我有恩,我不能忘恩负义。”

    小羽古怪道:“那个短命的王八羔子,该不会是你儿子吧?”

    “别胡说八道”柳姑姑先急切否认,接着又大怒道:“你凭什么骂人,还诅咒别人短命?少门主又没得罪你。”

    “唉,你看你这城府,一诈就诈了出来。”小羽翻白眼。

    其实不用诈。

    当日在画舫上见到雷天阳第一面,她便十分确定那小子是柳姑姑的种。

    因为他俩的“生气”连接在一起。

    嗯,当日她默运心海诀,悄悄开启“心之灵眼”,重点警惕赤鸠罗的同时,还顺便扫描现场所有人的“病气”。

    她的医道境界肯定不如闵神医,但她不用切脉,直接用心去“看”。

    柳姑姑呆了呆,也更怒了,“竟然诈唬我,小凤仙,你太没良心了。”

    小羽没好气道:“你还敢恶人先告状!我救你性命,你却故意隐瞒天门会的仙缘,还说我没良心。”

    柳姑姑义正辞严道:“我没必要向你解释,即便在天门会,也不是所有舵主都知道仙缘的秘密。

    而你,仅仅是个‘女儿’。

    距离‘姑娘’、‘红牌’、‘名妓’,还有好些年呢!”

    小羽惊讶道:“金莲姐也有资格知晓?”

    柳姑姑摇头,“金莲要先成为真元境的顶级高手,然后继承我的位置。

    再等十年后,才有资格了解天门会核心机密。”

    小羽叹道:“你这老母亲当得还真够可怜的。

    默默为雷天阳付出这么多,他却连你的‘母亲’身份都不晓得。”

    柳姑姑惊讶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小羽道:“你看他的眼神,哪怕只是轻轻一瞥,眼底也藏着温柔。

    他看你的眼神,哪怕面对面,脸上挂着微笑,语气很温柔,眼底深处也藏着鄙夷和淡淡的仇恨。”

    柳姑姑好一阵恍惚,喃喃道:“他认为雷振被我这个表子勾了魂,冷落了发妻,才导致他母亲郁郁而终。

    没关系,他终究是个孝顺的好孩子,虽然孝顺的不是我其实雷夫人对他也很好,他孝顺她是应该的。”

    雷天阳的身世鲜少有人知晓。

    但雷振与柳三的关系.当年雷振直接去红袖坊嫖她,大大方方,压根没瞒人。

    而柳三的怀孕纯属意外。

    当时雷振对她压根没多少感情,纯粹的嫖客与名妓。别说停妻再娶,他连纳妾的想法都没有——如果柳三没怀孕,纳她为妾,也不过增添一段风流佳话;她怀孕了,反而不可能给她身份。

    可以给她《混元无量》、给她金钱权势,却不能给她身份。

    因为他年近六十,仅有这么一个孩子。

    雷家继承人的母亲,绝对不能与妓女扯上半点关系。

    小羽沉吟道:“你有没有发现,你儿子特别像你。”

    “是吗?哪里像?”柳姑姑嘴角上扬,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欢喜笑容。

    小羽道:“他和你一样,仙武天赋都差得令人捉急。”

    柳姑姑刚要大怒,忽然心中一动,冷笑道:“所以仙缘交给他,也没啥用,不如让你来当天门会主,你去万寿山跟仙人学艺十年?”

    小羽坦然道:“没错!假如十年时间,他能学十门仙法,换成我,能学一千门、一万门。

    我可以再次指水为誓,等十年后我成仙下山,必定收你儿子为徒,并将一生所学倾囊相授。

    那样他将获得学会一千、一万门仙法的机会。”

    柳姑姑摇头道:“别做梦了,你已经不属于红袖坊,大秦上造大人!”

    “那我加入不思归,或者其它堂口呢?”小羽道。

    柳姑姑冷笑道:“你又把我说的话给忘了,只有舵主能知晓天门会主的秘密,也只有舵主能竞争会主之位。”

    “他们自觉才疏学浅,甘愿退位让贤,如何?”小羽问道。

    柳姑姑继续冷笑,“你能这么想,为何天门镇其他渴望仙缘的人仙,从未这样做过?”

    “为何?”

    柳姑姑不答反问,“你觉得万寿山上的仙人,为何要给天门会会主一个机会?还不止一次,是历代会主都有一次机会。”

    小羽道:“莫非那位仙人出身天门会,曾是一位天门会会主?”

    柳姑姑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但我知道规矩——机缘只会交给真正的天门会众。

    你之前确实符合条件。

    如果你能取代我,能压服其他舵主,有机会拿到那份仙缘。

    可你现在已经离开红袖坊。”

    顿了顿,她又苦涩道:“你现在已经是大秦上造,天门会的机缘是为了给‘下九流’之辈留一线登天之机。

    梧桐树上的凤凰,何必和野狗争抢阴沟里的死老鼠呢?”

    “行了,别卖惨了,我不跟你儿子抢了。”

    小羽摆了摆手,朗声道:“我或许会回呼啸山庄小住一段时间,但我绝不会走你为我安排的‘淑女之路’。

    哪怕仙途再崎岖,我也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仙人害怕因果,不愿赐予我仙缘,我自创武学,自学成仙!

    我留在红袖坊,一个是熟悉的环境,住得舒服,另一个是希望和从前一样,跟随金莲姐四处拜访武林大豪。

    不观摩万家武学,如何自创仙武?”

    “你果然不是一般人。”柳姑姑语气复杂感慨一句,又沉吟道:“金莲你是别想了,她最近两个月就没离开过怡红院。

    而且你如今的身份,不适合再给她当侍女。

    她参加的那些宴会,档次也太低。

    如果你愿意,可以去猴儿巷。”

    “猴儿巷天宝居的芍药姐?”小羽若有所思。

    柳姑姑道:“之前在画舫上,芍药就说想跟你学剑。

    结果你成了大秦上造,她羞于再提剑术教习的事。

    可既然你自己都不在意‘大秦上造’的威仪,依旧想跟咱们‘下九流’厮混在一起,天宝居倒是成了个好去处。

    在天宝居,她必定以贵宾之礼待你。

    她日常参与的宴会,你可以有选择地参加。

    但凡她遇到的武林大豪,必定是真正的英雄豪杰。”

    (ps:其实,我设定的柳姑姑,不会说“你救过我,我要感激你”之类的话。

    将这种话挂在嘴边的人,往往并不会太重视救命之恩。

    容易说出口的,反而不容易植根于心,除非到了急迫之时——比如段玉函,他也说过小羽帮他父子的话,是在离别时,小羽主动说他对她的恩情,他要反驳。

    柳姑姑这个人,毫无疑问,她是有私心的。

    她是个积年老鸨。

    可以说除了雷天阳,她性格之油滑老练,是没有弱点的。

    这种人若对小羽完全掏心掏肺,反而不正常。

    柳姑姑有私心,可她又不是坏人。

    我之所以解释这一段,是因为我看到部分读者反应,小羽救了柳姑姑,柳姑姑毫无回报,对小羽大呼小叫.

    我的意思是,我并非想把柳姑姑写成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当然,我也没想将她设定成老好人。

    老好人做不了清水湾扛把子、教司坊大姑姑。

    她是个“老鸨业务”出众,必要时(干自己业务时)足够冷血冷情,却又没彻底变态的“普通人老鸨”。

    另外,再多说一句,大家别说这两章的拜契爷,剧情没存在意义。

    刚经历过与天帝赌天意,肯定没神佛搭理小羽。但她投了拜帖,将来若是遇到对方,甚至成了敌人,大家觉得敌人会拿什么来羞辱她?

    今日的契爷拜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