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踏入村庄,黎应晨就感觉到了不对。

    这村里空无一人,一条小道直通向村庄深处,再没有别的岔路。周围的民宅一座挤着一座,房门大敞,黑洞洞的,宛如深渊巨口。

    “这是请君入瓮啊。”黎应晨呢喃。

    她扬手,叫了针女出来。人皮小姐比她高一头,镇定地飘在她的身后。针女的阴歌如期而至,如泣如诉,屡屡哀声,却听的黎应晨心神一定。

    黎应晨也不躲,就走在大路中央,带着针女向前行去。

    一路看着沉沉死寂,听起来却热闹异常,总有声音从宅邸中飘出来,各有悲欢离合,家家户户不同。

    一片热热闹闹的欢笑高谈中,中年男声笑道:“抓得好!就道大儿是最有出息的那个,爸妈都盼着你呢!”

    噼啪的殴打声和尖叫声中,有人哭着怒骂:“天生下贱坯子的孬货!若不是你,他又何苦,呜呜……”

    一片沉寂中,老人叹息:“家里实在添不起两张口了,这也是娃儿的命数……”

    欢喜的人声鼎沸里,有人扯着嗓子中气十足的喊:“一拜天地——”

    ……种种不一而足。

    不管多么热闹喧腾的声音,往房屋里看去,都是一片沉寂的黑暗。对比鲜明诡异,令人无端的寒战。

    黎应晨回头和针女姜堰对视一眼:“婚丧嫁娶,人间百态。”

    针女微微点头。

    黎应晨没打算走进任何一个房间。

    想也知道,瓶女姐姐自幼吃尽苦头,对这人间百态大抵没有什么好态度。这一片漆黑里,恐怕不是什么好去处。

    她沿着路中大道,一路向前,走了不知多久,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山村中央的广场。八条大道自村中八方延伸而来,聚拢于此。开阔的空地上有一旧木戏台,戏台上摆着几副桌椅柜子。戏台旁边,一张大旗迎风招展,上书一个【姜】字,后面放着几处草草搭起的布棚屋。

    姜家戏班。

    空荡荡的广场上,只有唯一一个座位摆在正中央。

    咣!

    不知何处,一声锣鼓鸣响。

    戏要开了。

    “这是打算请我入座吗?”黎应晨笑了。

    她低头沉思一下,却没有在那座位上坐下,而是三步并作两步,助跑几下,一跃跳上了戏台。

    黎应晨在嘎吱作响的旧木上盘腿而坐,拄着下巴微笑道:“别那么见外啊,我坐这就成。”

    瓶女姐姐半生悲苦,愤怨难当。看客游人站在台下付钱,将她姐妹两个活生生的人,当做奇玩异兽来赏乐。说她不恨,黎应晨是不信的。

    黎应晨不打算把自己当成一个“看客”。

    她像当年的瓶女们一样,坐在戏台中央,俯瞰着空空荡荡的观众席。

    咚锵咚锵咚锵……

    开幕锣鼓逐渐急促,没有对她的行动做出任何反应。

    “嫂嫂啊——”

    一声带着笑意的悲鸣响起。

    帷幕拉开,一群人随着锣鼓的脚步登上戏台,将黎应晨团团围住。赫然是一群面色惨白、腮红如血的纸人。黑洞洞的眼睛一个个直勾勾地俯视着她。

    黎应晨面无惧色,却也不再微笑。她撑着下巴和纸人们对视。

    锣鼓未停。惨白僵硬的肢体推推搡搡,将一个纸人推倒在了黎应晨面前。纸人伏地,开腔,抑扬顿挫地唱:

    “我的哥哥啊,你怎么走得这么早啊——”

    父母先死,亲戚哭丧。黎应晨一下意识到,这演的是瓶女姐妹的一生。

    只听那纸人唱道:“——这就去了,连血脉都未留下一个,可让我们——怎生是好啊!”

    ……未留血脉?黎应晨一愣。

    咚呛咚锵咚锵……

    纸人伏地痛哭着,鼓点却未停。其余纸人一个一个地将台上的桌椅、衣柜、粮缸,全都一一搬了下去。

    吃绝户。

    这个词跳进了黎应晨的脑袋里。古时候的农家女子没能力保护自己的财产,如若家中男丁皆死,很可能会被亲戚吃绝户,带走所有的遗产,将寡女弃于街头。

    女子在这些人的眼里,是不算血脉的。

    黎应晨不假思索,一把抓住身边的一个纸人,手里微微施力,咔嚓一声,纸人的手腕应声而碎。

    “让你动了吗?”黎应晨冷道。

    下一秒,她突然一阵眩晕。白光闪过,天旋地转。

    再睁开眼时,那纸人重新扑通一下摔在她面前——

    “我的哥哥啊——”

    仿佛时间回溯,刚刚上演过的戏码,又一次上演了。

    黎应晨:“……”

    不能改变剧情的走向吗……她抿了抿唇,只能憋屈地坐在原地,看着纸人们一边哭丧,一边把戏台上搬得空空荡荡。

    宛如当年只有两岁的小姑娘,被亲戚领着,懵懵懂懂的站在家里,不明白好端端的自己的家,为什么就成了别人的了。

    也是。黎应晨抓着脑袋想,都是八十年前已经发生的事情,自己改变这一个戏台上的纸人又有什么用?

    必须得把当年发生的事情演完了才行。

    纸人们把东西搬空,又将黎应晨围了起来。巨大的笑容挂在他们惨白的脸上,连哭丧时那假模假样的悲伤都不见了。他们伸手来抓黎应晨,手指像是铁爪一样,一下嵌进了黎应晨的肩膀里。

    黎应晨毫无反抗之力,被推来搡去,拎着站起来。又有一个纸人掐住黎应晨的下巴,像是看牲口一般打量着她的牙口,绕着她转了两圈,逼她抬手,用一根软尺量她的每个尺寸。

    黎应晨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一股火从心里头往外烧。她有心想叫针女来,又生生忍住了。

    她有针女,当年的姐妹可没有。

    “十斤小米!”买家宣布。

    你开玩笑吧。一股荒谬感从黎应晨的心底升起来。十斤小米?老娘分分钟就能挣回来,你就拿这个买断我整个人吗?

    “好价!识货!”亲戚吊着嗓音,比出大拇指,喜上眉梢。

    黎应晨:“……”

    起了杀心,但是忍。

    她继续被推搡着。戏台上的纸人们齐唱,咿呀行腔之间,背景轮转,转而又到了一个富丽一点的房子。

    黎应晨的脑袋被按下来,咚的一声撞在地上。黎应晨皱着眉,满心窝火的看着眼前的地板。

    她隐隐地意识到自己的心情有点不太正常。虽然现下情况被动,但总的来说并没有超出她的预料。戏的内容和村长婆婆讲述的故事相差不大,针女也在待命,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没道理这么着急。

    众人欢呼雀跃着,引了一个小东西上台。它跑得颠颠,好像整个戏台都在颤动。

    莫名的恐惧一下侵袭了黎应晨。她被压着,什么也看不见,下意识拼命挣扎起来。

    “这就是你日后的丈夫了,妮儿!”

    纸人叫道。

    黎应晨抬起头,一只白花花的公猪仔贴在她的面前,哼哧哼哧地喘气。

    “——”

    她瞳孔骤缩。

    呕!

    一股酸水从她的胃里翻上来。黎应晨想也不想,张嘴哇一口吐了出去,喷了那野猪一身。蒲扇大的巴掌立马就扇了下来,扇得她浑身一哆嗦。她呛咳着蜷缩起来,拳打脚踢如雨点一般砸下。黎应晨努力绷紧脊背,蜷缩起来护住柔软的内脏。

    你看,每个人天生就明白怎么挨打。

    你不明白也没关系,这东西学得很快。

    “我的儿唉!没规矩的,怎的伤了我的儿!”

    “好儿!莫要哭了!”

    “脏也!脏也!须得调教!”

    黎应晨被打的没力气了,摊在地上,无人问津。众人去将那猪仔团团围住,众星捧月般地抬在手里。

    黎应晨带着恨意抬起眼睛,倏然一惊。不知何时,观众已经围满了整个广场,密密麻麻整齐地排列着。男女老少皆有,巨大的笑脸,如同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无数的目光带着笑意凝视着她的惨状。

    人群中央,那个给黎应晨准备的凳子还空着。

    已经没人管黎应晨了,只要她想离开戏台坐回去,随时可以。

    “……”

    黎应晨咬咬牙。

    “我不。”她咬着牙说,声音透着一股狠劲儿,“我不下去。”

    “我有机会坐在那里,只是因为我还算幸运罢了。有的是人没得选,也没后路。”

    “这一次,我不想当幸运的那个。”

    满天繁星之下,少女恼怒的犟音掷地有声。

    铛!

    黎应晨的面前被扔了一个纸扎的盆与一盆衣服。她一时间不明所以,一个巴掌又落了下来。于是她立即明白了该干什么,蹲下身去,试探着搓起来。

    那猪仔对她耀武扬威,一脚一脚地踹她。

    黎应晨深深地吸一口气,忍了。

    在这里的生活很稳定。每天早起割草喂猪,中午烧火做饭,下午去地里帮忙,晚上在溪边洗衣服。有时候也会临时安排一些杂活儿,日子也还算过得去。

    第一日清晨,黎应晨割完了草猪仔才起床。他闹哼哼地冲过来,一脑袋将黎应晨割好的猪草打翻。

    黎应晨蹲在地上将草收拢,放回背篓里。

    刚刚收好,猪蹦跳着又拱翻了一次,哈哈笑着跑走。

    白光闪过,这一日过完。

    第二日,猪仔在黎应晨洗衣服时找了过来。黎应晨不愿理它,它就故意跳进水盆里跳两下,黎应晨洗好的衣服就又脏了,只能重新洗。

    黎应晨搓洗衣服直到凌晨。

    白光闪过,这一日过完。

    对任何人说都没用。说了挨打的也只会是自己。黎应晨面无表情,一下一下的洗着。

    第三日,猪仔在黎应晨烧火的时候恶作剧,反向鼓了下风,黎应晨一下子被火星迷了眼,烫的尖叫一声。

    这次她没忍住,针女的针狠狠地刺了过去。

    白光闪过,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第四日来临了。

    猪仔的报复更猛烈的降临。

    黎应晨咬着牙,慢慢习惯了。

    这正是当年瓶女姐妹过得日子。她们能熬得住,能熬到那猪仔死了,她怎么就不能?

    反正改变这一切也没有用,最终也会回到常态去,那就只能继续熬着了。

    一日。一日。又一日。

    割草,砍柴,喂鸡,做饭,洗衣。

    无尽时间中的某天,黎应晨在满天星斗下抬起头,只看见耀武扬威的猪仔,和台下熙熙攘攘地看着她的人。

    今天如此过完了。

    明天也应该是如此吧。

    这样的日子,是不会有尽头的。

    黎应晨笑了。

    她的脑子混混沌沌,在这漫长的折磨中已然不大清醒。她朦胧的记着,白光似乎是闪回的标志,所以现在的情况不对劲,她有什么地方做错了。

    ——是什么地方做错了?

    哪怕没有任何的推理。她也知道该做什么。

    在这一瞬间,她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自己有一个非常严重的误解。

    或者说,村长婆婆有一个非常严重的误解。

    她蹲下身去割草,度过这一天。

    直到晚上洗衣服,猪仔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一脚踏进她的盆子里。

    黎应晨毫不犹豫,狠狠地拽住猪仔的肥腿,扯倒猪仔,一脚踏上去。

    “哼哧——”

    一声剧烈的惨叫伴随着骨骼崩裂的声音爆发。黎应晨狠狠又一锤砸下去,咚的一声,筋骨俱碎。猪崽杀猪般地惨叫起来,黎应晨一脚踩住它的喉咙,咔哒一声压住了。

    闭嘴!哪那么多话。她目光冰冷。

    猪崽颤抖着伸出蹄髈求饶。黎应晨毫无动摇,狠狠一推,将猪仔扔到了台下。

    扑通!

    猪仔明明是掉入了虚空中,但是响起了巨大的落水声。

    他破损的喉咙呛咳着,扑腾出了翻滚的水花和嘈杂的水声。

    咚!咚!咚!

    黎应晨蹲下身来,合着水一起,用力敲打着盆里的衣物,盖过了那些呛水的声音。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台下,盯着在水中扑腾的猪仔,盯着满场座无虚席的观众。

    猪仔拼命挣扎,呛咳,吐着水,也吐着血,慢慢地沉了下去。

    咕嘟。

    ……

    她等了很久,白光没有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