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道路上积满了黄叶。

    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在上面,能踩出卡嚓卡嚓的响声。

    黎应晨慢慢停下脚步,看到道路尽头,一棵巨大的老槐树伫立于峭壁之前。

    在那粗壮的枝干上,吊着一个女人。

    初秋的风仍带着暖意,落叶纷纷扬扬,扑簌归根。

    小女孩似无所觉,笑吟吟地跑上前去,对枝干上挂着的女人举起糕点,笑道:“姐姐,姐姐,我们有豆糕吃啦。”

    天真微笑着的小脸面前,青白的尸体微微晃着。

    尸体没有回应。半晌,一阵没来由的狂风席卷,小女孩的身影开始闪烁,明灭不定。但她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在风中跌跌撞撞:“姐姐……?”

    黎应晨冲上去,一把搂住小女孩,替她挡住了风。狂风呼啸,少女的声音在风中变形:“没关系,我在这呢。”

    “姐姐看起来有事要忙,走,我带你先回去找爷爷。”

    黎应晨护着那小姑娘离去,直至路口无风之处,才拍拍她的肩膀,让她自己回家。

    黎应晨转过身,那槐树上的邪祟静静地看着她。

    终于找到你了。

    黎应晨原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斗士,看见一个愤怒的昭彰着理想的人。可她错了。

    瓶女一身白衣,身量正常,长相平平。她的眉眼温和沉静,透着一股平和睿智的风度,就像是她经常能看到的那些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们。像是私塾先生,像是诗文学者,独独不像是一个疯子。

    也许她本来也不是一个疯子。

    瓶女婆婆已然年过古稀,她的这位姐妹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岁的大旱里,站在槐树脚下,凝望着八门幻境,漫天繁星。

    “你明知道那只是个幻象。”

    瓶女说,声音温和。

    黎应晨说:“但是我还是会护着她,正如我护着每个小女孩。”

    瓶女无声地笑笑。

    她的表情仍然平静,只是回转过身去。

    刹那间,天地变色。

    狂风怒吼,激起千层落叶,纷纷扬扬地翻滚涌起,砸在墙上,一窝扑碎。碎裂的石子刮在黎应晨的脸上,嚓的一道血痕。黎应晨伸手护住头脸,扬声道:

    “针女!”

    何须她喊。针女蓦然张开皮囊,身量鼓起,铁针钉在原地,替黎应晨挡住所有风霜。

    瓶女坐在槐树顶端,垂眸一笑。她的座下,戏班上下几十口人的头颅在槐树中堆叠,死不瞑目。那垂落的鲜血掀起一阵血一样的雨,随风翻滚,

    邪祟低眉,血红色的眼瞳里压着几十年深沉的激愤与怨毒,椎心泣血,已成风暴。

    “何处死门洞开,九死一生?何处可让戏班挫骨扬灰、形魂俱灭、死无葬身之地?”

    她笑道,声音很轻,但是黎应晨听得清清楚楚。那嗓音里流着血,含着泪,藏着人生几十年的风霜雪雨,

    “就在此刻,就在此处,就在我的脚下。”

    “小丫头,你可知,你已一脚踏入死门?”

    “我知道!”

    黎应晨盯着她的红瞳,寸步不让。

    “我就在这里,我就是来找你的!跟我走吧!——”

    【叮咚——】

    系统的声音如约响起。

    【天赋:赶尸人]发动!目标为A级邪祟,考验开始~】

    【她的灵名是?】

    “——连苦!”黎应晨高声叫出了瓶女姐姐在成为瓶女之前的名字。

    那个曾经短暂的属于她们姐妹的,人类的名字。

    【叮!回答正确。】

    【她的执念是?】

    “和你走?我和你走有什么用!”瓶女连苦大笑起来,似乎感觉黎应晨非常好玩,“你当和我走!”

    她的声音终于凄厉起来了。在那沉静的外表下,藏着如此刻一般的风暴。

    “我能感觉到!我能感觉到,你和我是一类人,丫头!”

    “凭什么女子不可继承家产?!凭什么几斤米就能买断我的一条命?!凭什么女子就要洗衣做饭,蹉跎一生,学问都是男子的?!凭什么岁饥人相食,官老爷赚得盆满钵满,而我就要被吃?”

    “我当杀尽冷漠的看客,杀尽高高在上的老爷们,让他们都来尝尝孤女的苦楚!我要把这棋盘翻了天去!人也好,神也好,要这腐朽的天地翻在我的手下!”

    瓶女这话几乎已经是明示了。

    姜堰抿唇,明白了这瓶女的执念:想要杀尽天下老爷,杀尽天下男人,想要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们,亲自来体验体验她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苦难。

    她看向黎应晨。

    但是黎应晨却没有答题。

    黎应晨笑:“我懂!我们就是一类人。你有恨,你不服,你不想让任何东西骑到你的脑袋上,你胸中有星斗沟壑,不想窝窝囊囊的过上那憋屈的一辈子!你不想妥协!”

    瓶女道:“那你为何拦我?”

    黎应晨说:“因为你现在在干的事情,就是最大的妥协。”

    瓶女勃然大怒:“你在说什么胡话?!”

    漆黑夜空中,满天星辰闪烁,一颗颗轰然坠下。针女姜堰的阴歌响起,动作快到肉眼无法分清,暴雨梨花一般的密集针影向天刺去,就像一场逆行的雨,刺破了坠落的星辰。

    瓶女说:“我知道,你不想让我杀那黑凤村的人,你觉得他们未曾欺辱我们姐妹,你觉得他们无辜!但是,当年我在这里的时候,你这样的人为什么没有来?现在等我来反击,你出来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天地无路,此题无解,那天地就当死!”

    “你是在恨天地无路此题无解,还是在恨这世道没能给孤女幼儿一个活路?”

    黎应晨高声道。

    她将这句话作为了答案。

    【叮!回答正确。】

    “这有何区别?”瓶女说,“这世道本就是这样!”

    黎应晨笑了:“区别大了,因为一个是恨死路,一个是找活路!”

    瓶女愣住。

    “你就是在妥协,你就是在认命!你想杀尽天下老爷,想杀尽天下男子,想让他们同底层女子一样,你就已经认了这个命——底层女子只有死路,没有活路!”

    【——在占卜结束之后,她最终走向了哪一门?】

    ……不知道。

    系统果然留了雷。这话问得太模糊了。直接说生门死门都有问题。没有人知道这个“占卜”指的是哪次占卜,“最终”指的是哪个最终。在做瓶女时,她解了无数的生门来走;在大旱占卜之后,她带着戏班和自己走向了死门;在戏台的占卜过后,她应当留在“开”门中和柳阿公、妹妹的幻象一起生活;黎应晨来之后的此刻,她又站在了死门与开门之间。

    不怪别人想多,系统本就充满恶意。直接回答死门,指不定发生什么事情。

    黎应晨不理这破问题,只是狠狠一扯自己的袖口,解放被捆束的菱铃镯。

    “若是你杀死那些看客,能让孤女们幸福一生,我自不拦你!但是,你所做的事情,根本不能让任何人过上好日子!你杀尽所有人,她们也只能随同一起死!你只是顺了天命,顺了这条毁灭的天命,然后去拖其他人下水罢了。”

    “你打着为那些孤女伸冤翻身的旗号,却已经成了害那些孤女的凶手。”

    白凝春面黄肌瘦的脸在黎应晨脑袋里闪过。耕地被占,秋收无果,在自己来之前,那孩子已经多久没吃东西了?

    “你已经认命了,我不苛责你。”黎应晨说,“但我不信天地,我不信命!我不信此题无解!我不信这是死门无生,我不信我没有办法!天地无路,那我就劈开这天地,开一条通天的道出来!”

    “不是让所有人陪我们一起见阎王,而是带着大家,带着孤女们,我们所有人一起爬上去,站到那些老爷们站过的山上,晒着太阳,再说是非!”

    吊死鬼,指路!生门在何方?

    吊树影在黎应晨的意识里说话,声音辨不明情绪:一路向东。

    一路向东,在朝阳升起的方向。

    在这一瞬间,黎应晨终于显露出埋藏在表层下面,张狂的本性一角。

    黎应晨总是在笑,看上去非常的乐观旷达,以至于针女姜堰时常觉得她有些万事不往心里去,玩世不恭的味道。

    她错了。

    黎应晨在乎的东西太多了,她只是乐观达到一种令人发指的境地。

    她从未把所谓天道当做不可逾越的屏障,从未将任何困苦当做不可克服的绝境。她相信只要人类心之所向,万事无不可成。摔倒了那就爬起来,这次不行那我就再试一次。我死了,也会有别的后来人。总会有办法,总能有条路。一步一个脚印陷在地里,是少年人撞破南墙不回头,无边无沿的张狂。

    所以她去救她见到的每一个人,去做她能做的每一件事。

    狂的都有点瘆人了。

    “就算是死门,我也一样开条生路给你看,就算是这种世道,我也能给丫头们谋一条生路——现在,我也要给你一条生路。”黎应晨说。

    “说得轻巧。你谁也救不了,所有人都要死!”

    瓶女的声音滚在风中,已近乎扭曲了。

    周围流星暴涨,彻底爆发。坠落的星辰速度倏然加快,刺啦一声,穿透了针女薄到透明的人皮!

    针女惨叫一声。

    丁铃铃铃——

    黎应晨毫不犹豫,左手一挥,摇响了铃菱镯。

    针女力道提升25%!左支右绌的姜堰,一下子迎风暴涨,人皮不闪不避地迎上前去,裹卷着那些闪耀的流星,狠狠地缠住了瓶女。

    “我不打算说服你。你尝尽了世间疾苦,这不是你的错。”

    黎应晨喘口气,眼里冒着灼灼的火。

    “但我能不能救得了谁,不是你说了算的,也不是我说了算的。”她说,“做了才知道!”

    “去你的爸爸妈妈,我就是要玩这个!”

    黎应晨指着幻境东面,扬声喊道。

    【小孩的沙堡】!

    嗡——!

    沙堡系统启动了。

    在黎应晨的眼里,天地被蒙上了一层浅黄色。一切房舍、山脉、星辰,都变了样子,像是一捧巨大湿润的沙。脚下黄沙绵延而去。

    但她的身高同时也缩小了,在巍峨高耸的沙屋面前仰头看着,就像一个小孩子。

    黎应晨狠狠一铲子下去,还铲不掉半个沙堡。道路只开辟了一点点。杯水车薪的一点点。

    她一个人,绝对搬不动这些沙子。

    但她不是一个人。

    “吊树影!”

    黎应晨毫不犹豫。

    白光一闪,吊树影在她的面前负手而立。畸形微笑的脸低头凝视着她,空洞的眼眶里,一片深不见底的黑。与此同时,黎应晨腰间一直指示着回家方向的绳子也连向了他。

    这意味着黎应晨彻底没有了退路。

    要么收服瓶女,要么死。

    铃铃——

    村长婆婆给的菱铃镯轻响。

    针女和吊树影的动作异常迅速,绳结与针线密密铺开,沙堡在他们的面前一触即碎。

    这镯子说是村长婆婆的,其实是村里的共有财产。当年昆仑宫的仙人出山,伪装成凡人旅者,徒步到黑凤村,发现满目绵延的金黄麦田。村民们在其中耕作,辛劳而快活,见了外来人,纷纷友善招呼,给他倒一碗茶水喝。

    仙人被长势喜人的麦田和淳朴的村人们打动,现出原形,留下了这只镯子,约定秋收之后来收取多余粮食。

    从此,这只镯子就成了黑凤村的宝物。它来源于秋收和村人们对幸福生活的努力,最后又交到了黎应晨手里,用来保护秋收与村人们的生活。

    这是一个完整的圆。

    身后传来了鞋底摩擦的声音。柳阿公蹒跚而来,看着眼前繁星坠落的景象。

    瓶女调动所有怨力对抗黎应晨,他挣脱了幻境的虚假记忆。

    瓶女看着老人,呼吸一滞。

    柳阿公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但他没有破口大骂,也没有瑟瑟发抖。苍老的面容上有悲苦,却不是为自己,而是看着瓶女的。

    他说:“囡囡,回家吧。”

    柳阿公拎着铲子,狠狠地铲倒了一处沙堡。

    汹涌的风暴渐弱了一些。瓶女被针女裹挟着,血红的眼睛在水光中微微怔愣。

    显然,柳阿公视作掌上明珠的,不只是那幻境的妹妹,还有这个姐姐。

    那些其乐融融的膝上玩乐,一口不舍得吃省来给小孩的糕点,蒲扇一样粗糙温暖的大手,瓶女都是感受过的。

    如若瓶女没有半点触动,她也不可能让这幻境维持这么久。

    瓶女喃喃:“你……你不怪我吗?我杀了你,我还骗了你,我不是你真正的孙女。”

    柳阿公一铲子扬起一片沙,说:“怪你有什么用!人要过日子的,鬼也要过。”

    “哪怕是假的,也看着你长大这么多年了。我家囡囡的心性,小老儿还不清楚么?囡囡,你不是个恶鬼。”

    你不是个恶鬼。

    黎应晨想。

    她看见柳阿公抱着小女孩,那发自内心的幸福与自豪,心里便清楚了。

    邪祟初回人世,被憎恨与怨愤蒙蔽双眼,极度痛苦,无差别的残害一切生灵。瓶女泄愤一样地将柳阿公的尸体戳的孔孔洞洞,一如当年的棉花娃娃。这是本能,不可对抗。

    但是,在幻境的深处,瓶女还是留着这么一个小院——院子里有慈祥温柔的爷爷,有快乐天真的妹妹,有满天漂亮的繁星和秋叶,有她曾经那么向往,求而不得的一切东西。

    没有人生来就愤世嫉俗,想要毁灭一切。

    只要有活路,大家都想活下去。

    那就凿一个生门,开一条活路出来!

    风暴彻底停止了。

    散落的沙堆之中,一条通天大道向生门,一直延伸向日出的方向。头顶繁星渐隐,晨光熹微。

    菱铃镯的时限到了。铃声停止。针女和吊树影的动作停止。柳阿公扔掉铲子,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瓶女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黎应晨关掉【小孩的沙堡】,视野恢复了正常的高度。她和大家走在一起,看到了漫山遍野金黄色的麦田。鲜红的朝阳自麦田的尽头升起,光芒洒落,朝霞灿然。

    生门已开。

    系统的提问再一次响起来:【——在占卜结束之后,她最终走向了哪一门?】

    “生门。”黎应晨说,“我造的。”

    这就是最终,最终的门。

    直至此刻,绝无二意。由她亲手创造出来的,一定正确的答案。

    最终章,停在生门前。

    系统欢快的塑料音乐又一次响起来。她答对了。在收服成功的提示音中,黎应晨微微偏头,看向瓶女。朝阳打亮她颊侧的碎发,如同镀上一层金边,熠熠生辉。

    “现在,我们可以详细聊一聊,讲讲怎么救孤救苦,怎么带大家一起走生路了。”

    “走吧,你妹妹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