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白榆又开始忽悠他:“这便是要与你说的第一点了,即使是丹青一术,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施展——你为何要请画师学画?”

    她之前就觉得奇怪。

    他对身边做事的奴仆都心存猜忌,疑心这样重的人,却会从外面请画师。

    若无缘由,实在说不过去。

    难道因为是披着画皮的骷髅鬼,想学画画了好给自己画皮?

    可她看他这躯壳,也不像是画出来的啊。

    沈见越略有迟疑,终道:“是为炼出足够强大的画灵。”

    “……”合着他是搁这儿搞人造武器来了。

    她顺着往下接:“那便是了。若能消弭气息,画灵的行动就也捉摸不透。”

    沈见越闻言,眼眸微怔,似作赞许。

    他道:“亦可在无形中杀人。”

    “对——不对。”

    等会儿。

    是不是有什么渗人的词蹦出来了。

    他到底要拿画灵干嘛?

    秉着不该问的话不问的原则,池白榆只当没听见,说:“你要是真想修习丹青一术,不如就从这处入手——你觉得呢?”

    沈见越不疑有他,颔首应好:“仙师所言甚是,不知该从何处入手。”

    “三岁稚童才是教什么学什么——你如今几岁?”

    沈见越垂下眼帘,露出副阴气沉沉的模样。

    他看起来极为不快,但也只是瞧着阴沉,答话时倒还分外乖顺:“仙师言之有理。”

    池白榆还没忘记来这儿的目的,她话锋一转:“不谈这些,还有另一事。你疑心太重,今日来的若不是我,十有八九得死在这儿。”

    沈见越的脸已彻底掩在阴影之下,言语却仍旧客气:“是弟子之过。”

    “若要继续学画,还得先把这问题解决了。”池白榆说着,往前一步。

    可她还没走近,沈见越就已下意识朝后退,以保持二人间的距离。

    她又往前一步,他也跟着退了步。

    她再往前,他默不作声地后退。

    “……”这么看起来她才更像反派吧!

    而且连人都接近不了,她还怎么剜心。

    池白榆问:“你怕我靠近,是担心我谋你性命?”

    沈见越不置可否。

    考虑到两人的关系还生疏得很,这又是他的私事,池白榆没问原因,只说:“若想继续学画,就得解决这问题。我还不想今天脑袋在脖子上,明天就落进坑里跟土地拜了把子义结金兰。”

    她语调轻快,一句担忧安危的话也讲得跟笑话似的。

    沈见越的嘴角往上轻扯了下,似想笑。

    不过他显然不习惯做这表情,没笑出来,神情反倒显得古怪、扭曲。

    概是觉得僵硬,他很快就敛住微妙笑意,说:“弟子明了。”

    而池白榆也因脱离险境放松些许,逐渐显露出平日的脾性。

    她道:“接下来我会尝试着接近你,你要尽量克制着别躲——成么?”

    “好。”

    “别往后挪,我也不会突然蹦上来吓你。”

    “好。”

    “头一回,也就不弄什么奖励惩罚了。”

    沈见越微怔。

    奖励?

    惩罚?

    为何?

    他尚未回神,就听见她道:“我过来了啊。”

    沈见越抿了下唇,心头漫上一丝拘谨,好像要面临什么严苛考验似的。

    他一错不错地盯着身前的人,眼见着她抬起腿,往前迈了步。

    距离猝不及防拉近,心底的不自在忽成了陡涨的潮水,一下就盖住了他的意识。

    是外人的气息。

    靠得太近了。

    他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就徘徊在周身。

    没办法驱散,绳子一般箍住了他的脖子。

    焦躁漫上,将他拽入深不见底的湖水,迫使他沉入那强烈的溺毙感中。

    杀了她。

    他的瞳孔扩散开,又倏然紧缩。

    必须杀了她!

    脑仁不住跳动,连早已死寂的心脏都仿佛在抽搐。

    但在理智被杀意覆没的前一瞬,他突然后退数步,拉开了距离。

    池白榆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没急着上前,而是问:“我靠近你,会让你感觉到不适?”

    师者为尊,沈见越想摇头否认,可最终还是略一颔首,如实相告:“有些。”

    “若我硬要往前呢?”

    沈见越默了瞬:“请仙师谅解,并非出于弟子本意。”

    “……”说得还挺委婉。

    其实就是想杀了她是吧。

    她想起什么:“方才打你的时候,没见你有这反应。”

    “……事发突然。”

    池白榆突然觉得有些奇怪。

    这样看来,他怎么跟条濒临发狂的恶犬一样。

    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下意识想伤害周围的人,哪怕靠近一点都会引起他的杀心。

    而如今又顾虑着她是他请来的画师,百般忍耐。

    恶犬……

    要驯服恶犬,头一条便是得处在绝对的压制地位。

    她想了想道:“适才你总是唤我仙师,那就应该知道,为师算得你师长。”

    她陡然换了自称,沈见越怔了片刻才回神,又应是。

    “师长的职责在于传道授业,而非杀人行凶。所以我不会攻击你。”

    “弟子知晓。”

    “这次我不会靠近你,而是你过来。”池白榆说,“你来接近我。”

    沈见越陷入怔然迟疑。

    此前他从未想过要主动靠近谁。

    对他而言,与外人接触就如置身刀山火海,实在煎熬。

    而如今若靠近她,无异于托付信任。

    可他根本不了解她,两人甚至是刚刚认识。

    池白榆看出他的犹疑,抬手,以让他瞧见掌心里的小雏菊。

    “若一时不习惯与我接触,可以先尝试着碰这朵花。”她捏着根茎,将花瓣对准了他。

    沈见越凝视着那黄蕊白瓣的小雏菊,许久,终是往前一步。

    或许是因为他主动靠近,这次的不适感并没有那么强烈。

    “做得很好。”池白榆的声音落在耳畔,轻轻柔柔,如春日里的风一般,逐渐抚平他心底的焦灼。

    是啊。

    他微蹙的双眉渐渐舒展开。

    如今她为他师长,来此处仅是为了教他丹青一术。

    断不会害他。

    虽是件小事,但她给出的夸赞确然起到了作用。

    他不再如往常那样回避视线接触,而是犹豫着望向她。

    与他相视的那双眼中,没有任何攻击性。

    她的眼神平和、包容,他再想不到天底下会有比这更柔和的东西,将他的最后一丝疑虑也抹除干净。

    他迟缓地探出手,指腹碰着花瓣边沿的刹那,他听见她问:“可有不适?”

    “没有。”他道。

    “那可否,靠得再近些?”

    沈见越不知她是个什么靠法,只略一点头。

    许是怕他反悔,在他点下头的瞬间,她伸出食指,搭在小雏菊的上方。

    随后,她轻轻碰了下他的指腹。

    她感觉到他的手微抖了下,不过并没有攻击她的意思。

    确定安全了,她才又往前探去,握住了他的左手。

    那朵柔软的雏菊被他俩握在掌心中,从掌缝间溢出一点白皙的瓣儿。

    沈见越眼也不眨地盯着那点雪白,抿紧唇,忍着突来的耳鸣。

    不过那丝嗡鸣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转瞬间,他就已好转许多,心绪更是沉在一片奇异的平和中。

    “你看,若是有心,难事也能做得成。”池白榆道。

    沈见越“嗯”了声,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俩是握着手。

    一股躁意陡然漫上,但又不同于往常,没有挑起他的杀心,反而使他有些茫然无措。

    他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僵立在那儿。

    好在没握多久,池白榆就松开手了。

    她道:“现在,闭上眼吧。”

    沈见越微怔:“闭眼?”

    “你闭着眼,我会尝试着触碰你,以此来巩固训练成果。”借着衣袖遮掩,她不露声色地握紧了匕首。

    是为训练吗?

    沈见越的眼底划过丝迟疑。

    池白榆看见,面不改色道:“方才是在睁眼的情况下,你已做得很好。既为修炼,自然要逐渐增加难度。对吗?”

    听得“做得很好”四字,沈见越不大自在地别开眼神。

    他垂下眼帘,阴沉沉地应了声:“嗯。”

    池白榆以前也教过别人魔术,但平心而论,她还没见过这么听话的“徒弟”。

    虽然疑心重,但是好忽悠。

    比如现下,前不久还要打打杀杀的人,这会儿竟乖顺地闭上了眼。

    他的脸微微紧绷着,眉间也拧出一点愁绪,仿有乌云攒聚。

    不过她没心思顾虑这些。

    以防意外,她先试探性地曲指敲了下他的肩。

    她脸上的温柔神色已不见,满是警惕。不过声音还放得轻和:“这样碰你,可会不适?”

    闭上眼后,沈见越陷入更为不安的境地。视觉受影响,其他感官反而变得更为敏锐。

    感觉到肩上被敲了下,他暗暗咬牙,恨不得现在就化出刀刃。

    而之前不知掉哪儿的纸鹤竟又出现了。

    许是受他心绪影响,它顺着胳膊,飞速攀上她脖子,紧紧贴在颈侧。

    池白榆尚未反应过来,就又听见牙齿磨动的窸窣声响了。

    轻微,却又刺耳。

    她哽了下喉咙,顿在半空的手再不敢动。

    不是吧。

    又来?

    这丑不拉几的纸鹤到底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背上渐渐冒出冷汗,她强忍着逃走的冲动,尽力保持镇定,“眼下是为师在旁,而非别人。既然是教你作画,可会害你?”

    沈见越陷在一片焦灼烦躁中,无意识地低声喃喃:“仙师不会害我。”

    “对。”池白榆温声道,“既无谋害之心,那要如何?”

    “仙师……仙师……”沈见越不住喃喃,神情逐渐变得恍惚。最终他低语着吐出几字,“要接纳仙师。”

    末字落下,那紧贴在颈动脉上的纸鹤突然失去生息,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