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阳沉默了。

    信访局的设置确实可行,其职责与作用可期。

    虽说还有诸多细节尚不明晰,但从大局来说,其存在对于朝廷而言大有裨益。

    只是——

    李东阳老眼微眯,对看着窗外的朱厚照问道:“陛下自正本源以来,多次改设衙署,或设全新衙署,让诸多难题迎刃而解,老臣敬佩不已。可心中依旧有些疑惑,这些惊才绝艳的想法,陛下是如何信手拈来,从容提出……”

    徐祯卿拿起一旁的书卷,默不作声。

    确实。

    这几个月的时间朝廷大变,改设或新设的衙署一个接一个。

    内厂没了,新设了特勤局。

    皇庄没了,清丈司出了京城。

    五城兵马司拆了,多出了许多治安局。

    邸报抽调了一批人,设了京报司。

    兵仗局、军器局之外,多出了个神秘且规格奇高的天字制造局。

    还有宝钞提举司为大明中央银行,听闻新版宝钞已经敲定,正在雕版,一大批人已经出了京师,前往各地府衙,先期筹备分行事宜。

    不久之前,皇帝还将武学改成了将官学院,将南京水师改为了大明海军。

    这些改动,绝不只是换个名字,而是从上至下,脱胎换骨的改变,并收到了良好的效果。就以治安局来论,京师盗贼大减,民心大定,就是皇帝的杰作。

    皇帝似乎总有办法来应对当下的顽疾与问题,将原本看着很是沉重、复杂的问题,举重若轻,从容不迫地以增改衙署的方式来一一解决!

    如今又是信访局,一针见血地扎在了地方吏治积弊之上。

    如此多想法的背后是惊人的智慧,是成熟的治国之道,而这些,如何都不像是在豹房中沉沦多年的朱厚照可以做到。

    有疑惑的不只是李东阳,许多大臣都心存疑惑。

    朱厚照放下帘子,看向李东阳,平静地说:“谈不上惊才绝艳,信手拈来,说到底还是老祖宗的法子。太祖爷当年为了治理官场,允许百姓将贪官污吏抓拿扭送京师,并设了登闻鼓,准民直告御状。这信访局,不就是给了百姓一条告状的路?”

    李东阳皱眉。

    朱厚照指了指空了的茶杯,看着徐祯卿倒茶,继续说:“新策、新政,多是有迹可循,正如内阁提出的一条鞭法,不也有类似之举,朕可有说李阁老与杨阁老信手拈来?法子在民间,多问问老百姓未必是坏事,之前那老叟也说了,里长老人办不成事,只能去找知县,知县办不成事,那应该去找谁?”

    “那就只能再设一个衙署,虽说这样一来要多出一些官吏,但想想也无妨,如今府州县的官吏杂役数量颇多,到时候裁去一些,将节省下来的粮钱转给信访局便是。一个信访局,一官两吏,朝廷养得起。”

    李东阳听着朱厚照的话,释然了。

    确实,朱厚照的许多想法看着新奇,但仔细揣测,前人虽没这些衙署名称,但多多少少有类似的做法,并非无中生有、凭空而来。

    “陛下,我们这是去往何处?”

    李东阳见马车一直向前走,不由问道。

    朱厚照从袖子中拿出了一本奏折,递了过去:“李阁老看过这本奏折吧?”

    李东阳接过看了看几眼,微微点头道:“看过,给事中张缵奏报河西务钞关的主事谭嘉盘削商人,贪墨不计。只是陛下,此事督察院派御史调查过,说是查无实据,张给事中有诬指之嫌。”

    朱厚照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河西务距离京师不过一百二十余里,内阁有杨廷和坐镇,六部九卿忠诚勤勉,你随朕出京三五日并无大碍。”

    李东阳并不担心朝政,夏日与冬日,政务都相对较少。

    夏日是因为夏收秋种期间,各地衙署劝课农桑,督促生产,除非命案、盗贼等大事,衙门一般不放告,不审案,全都以农为主。

    冬日则是因朝廷封印,休沐了,没那么多公文要写……

    在这个时候,只要地方没大的乱子、小王子没破关杀过来,朱厚照就是休息个十天半个月也无妨。

    只是李东阳心存疑虑,开口道:“陛下亲自去一趟河西务,总不会是为了谭嘉盘削商人这种小事吧?”

    朱厚照哈哈一笑,看向徐祯卿:“李阁老说盘削商人是小事,你认为呢?”

    徐祯卿郁闷,为了两边都不得罪,只好说:“臣想,钞关盘削商人,事无论大小,都不需要陛下亲临。”

    李东阳点头。

    说破天就是个贪污案,大不了让督察院、刑部、大理寺一起查,这点事根本不需要皇帝插手,发句话就足够了。

    朱厚照将李东阳手中的奏折拿了回来,展开念道:“河西务,食商贾。货至此,船大浮。五抽一,断龙骨。一把火,烧货物……”

    奏折合起。

    “朕命人查问过户部账册,河西务去年交给朝廷的钞关税是四万三千二百四十六两余。按照五抽一来算,其抽税货物总额在二十一万余。李阁老想过没有,河西务一年牵涉到的货物只有二十一万两余,督察院还在那里言之凿凿,查无实据!”

    朱厚照目光炯炯。

    李东阳脸色一变。

    以前没注意到,突然被朱厚照一说才发现,这漏洞实在是太明显!

    河西务位于京师与天津中间位置,负责对来往船只征税,但凡走运河经京津的船只,都不可能绕过河西务。每年经过河西务的商船数量绝非小数目,没两万,也有一万五六。

    也就是说一万五千余船只,一年的总货物价值,这才二十一万两?

    换言之,一艘船均摊下来,其货物价值才十四两!

    这不可能。

    一条船运一百石米,这价值也本着五十两以上去了。南来北往都是逐利的商人,谁会只带十几两的货物奔波?

    朱厚照拍了拍手中的奏折,严肃地说:“贪污这种事确实不值得朕亲自跑一趟,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但此事背后关联的是无数商人!此去河西务,朕为的是大明商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