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中。

    沉重的桌案被推翻在地,帷幕也被生生扯下来,价值千金的缂丝就这样随意丢弃在地上。

    枝蔓形状的青铜烛台上,所有的蜡烛都被熄灭了,就算是在白日,深深宫室之中,光线也昏暗得叫人难以忍受。

    一众服色各异的怪人被内侍领着,走上宣室殿,人群中笼罩着一种奇异的静默。

    这些怪人,或者更应该将他们称之为“奇人异士”,是刘彻这些年暗地里在民间搜罗来的成果。

    其中有楚地的巫师,也有从深山里请来的方士,还有长着六个手指和三条腿的异人。

    这些人被汇聚到长安城中,平日里享用着堪称优越的供奉,如今终于得到天子的召见。

    所有人都明白,是到了他们要为天子效命的时刻了。

    可是他们并没有见到天子,只是见到了一片狼藉的宣室殿。

    不免有人露出了惊疑的神色。

    内侍在宣室殿中站定,冷眼看着这些人各不相同的姿态。

    片刻之后,似乎是得到了命令,内侍开口道,“陛下有疑,愿向诸位求教。”

    人群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实在地说,如今这位天子并不敬重他们,将他们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赶猪一样赶过来,使得他们中每一个都摆不开原有的排场。

    可是“求教”这两个字,似乎又有些放低姿态的意味。

    没有人轻易开口,都在等待下文,想要知道天子对什么有疑惑,又想要求教什么。

    有人瞪大眼睛看向内侍,可是内侍的嘴唇只是抿着,久久不再张开。

    已经没有下文了。

    这就是陛下给他们出的第一个题目,这十个字,就是这个题目的全部。

    所有人都愣住了,片刻之后,有个浑身长满了奇怪毛发的人离开人群,独自在角落里烧起古怪的烟雾,又念念有词地在宣室殿中走来走去。

    内侍没有阻拦他,只是冷眼看着。

    于是更多的人四散开,做起种种奇异的举动,宣室殿中一时群魔乱舞。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还是那个浑身长满奇怪毛发的人,率先走到内侍身边,向他耳语了几句。

    内侍愣了一下,随后他看了这个怪人一眼。

    宣室殿紧闭的大门打开了。

    怪人脸上露出一种得意的神情。

    人群最后,主父偃咬紧了牙齿。

    他看出来内侍那一眼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怜悯。

    铁器相碰撞的声音响起,一队穿着甲胄的侍卫从门外冲进来,把那个浑身毛发的怪人压倒在地上。

    内侍退开了两步。

    一个侍卫高高举起剑,然后再落下去。

    血喷出来,人头在地面上滚了很远,嘴角得意的笑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瞪大的眼睛里残留着茫然。

    当殿枭首!

    主父偃眨了眨眼睛,深深低下了头。

    他额头上有冷汗悄悄地冒出来。

    和这群出身乡野的奇人异士不同,主父偃是读书人,他学过纵横之术,学过易经,学过春秋,学过百家之言。

    但没用,得不到皇帝的召见,他学过的这些东西就只是一堆废纸而已。

    因此主父偃毅然铤而走险了,他并不懂得神鬼之事,但他可以编……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腹中的学识,自信并不输给前朝和贾谊和本朝的董仲舒。

    主父偃坚信,只要给他一个面见陛下的机会,他立刻就能青云直上,飞黄腾达。

    但现在宣室殿上见了血。

    主父偃意识到自己的判断似乎失误了,陛下的暴怒出乎他意料之外,陛下召见这些人并非是心血来潮,甚至不是要求这些人真的能拿出什么有用的建议。

    陛下只是想要杀人而已。

    主父偃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他其实是个先天不足的人,天生不懂得如何与人相处,游学时到哪里都被当地的读书人排挤,到了长安城之后也被排挤。

    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他有异于常人的敏锐和洞察力。

    譬如现在,所有人都还在皱眉思索陛下到底是被什么问题困住了,又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而主父偃已经看透了问题的本质:

    那个人之所以死,不是因为他对内侍说的话引动了陛下的怒火,须知陛下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究竟是什么啊。

    陛下只是想要杀人而已……谁在宣室殿中展露神鬼的异术,谁就死得越快!

    而关于神鬼的异术,陛下的怒火和杀意分明直指——

    豆大的汗珠不停从主父偃额头上滑落,他意识到他触碰到了一些禁忌的东西,他不敢再仔细地想下去了。

    在他思索的时间里,又有人被侍卫按在地上砍掉了脑袋,宣室殿里的血腥味浓得几乎要凝固住。

    人群渐渐地安静下来,已经不再有人敢于主动上前向内侍说出自己的结论。

    但内侍等待片刻之后,开始主动点人上前。

    又一颗头颅落地,血从腔子里流出来,蜿蜒了好大一片。

    主父偃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他此次前来,是冒险,而并不是送死。因为他手中其实掌握着一张底牌……他的视力很好,据说冠军侯霍去病有鹰的视线,主父偃自认为自己的视线之锐利,即便比不上冠军侯,应当也相差不远。

    从前他游学时,很多大儒厌恶他而不肯为他解释先贤的书籍,主父偃就站得远远的,偷看大儒在书中做下的批注,就这样倒也学了个七七八八。

    昨夜他为如今的境遇所苦,长吁短叹难以入睡,爬在墙头上眺望未央宫的方向,心中正一片酸楚难以言喻时——他看到了一些东西。

    就是那些东西,给了主父偃在今天走上宣室殿的勇气。

    主父偃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往内侍身边走,而是环顾四周,看得很仔细。

    片刻之后,他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向那个方向跪了下来。

    “临淄主父偃,拜见陛下。”

    他此前环顾四周正是要找隐藏在宣室殿中的陛下,既然陛下暴怒要杀人,那陛下就一定要看着这些人头颅落地,是以陛下一定就在宣室殿中。

    而他即将要说出来的话,唯有叫陛下听见,方才能发挥出这些话应有的价值。

    诚然他实则已经懂了陛下为何发怒,又为何杀人。

    但他不敢说。

    这是当世最尊贵最残暴的两个人之间的冲突,他根本不敢参与,因为一个字的不谨慎,就容易粉身碎骨。

    但,没有关系,不解决问题也无所谓,毕竟陛下只是想要杀人泄愤而已。

    而他正有一群该杀的人,要向陛下献上。

    没有人回应他的话,主父偃额上的汗珠更多地流出来,但他并不抬手擦拭,声音听起来也还是镇定的,“我曾经听说,燕王和他的女儿有不正当的关系。当我路过燕王的封地时,刻意前去打探。”

    主父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深知,接下来这句话,方才是重中之重,“——得知这件事在燕王封地竟然已经家喻户晓。陛下明鉴,这实在是违逆天理人伦的大罪过,陛下身为天子,理当代天施与惩戒!”

    死寂,片刻的死寂之后。

    刘彻从阴影里走出来,笑容满面,眼睛里布满血丝。

    ——

    所谓的奇人异士都被带了下去,侍卫也退了下去,血和其他的痕迹都清理干净了,推倒的桌案又重新被扶了起来,撕掉的帷幕也都被从地上收了起来。

    除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之外,宣室殿中又恢复了往常庄严肃穆的模样。

    主父偃小心翼翼地与天子相对跪坐,呼吸都放得很轻。他感到头晕目眩,生怕此时是在梦中,生怕一阵风吹来,就将他从梦中惊醒。

    他想起贾谊,想起董仲舒,再想起张仪和苏秦,想起孔仲尼。

    此刻古往今来所有的读书人都站在他身后,汉室七十年,所有郁郁不得志的绝世大才都以目光注视着他。

    主父偃的眼睛渐渐露出神采,腰背越挺越直,他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要于此拔剑出鞘,剑指公卿的高位!

    ——

    “又一次见证历史,主父偃要向刘彻讲出自己对于推恩令的设想了。”系统轻声说。

    他跟着林久的视线一起关注宣室殿中的刘彻,看了半天之后得出结论,刘彻这次被刺激得有点大发了。

    ——

    宣室殿中,君臣对坐,相谈甚欢,回顾往昔,展望未来,说着说着嘴巴就干渴起来。

    刘彻下意识做出了一个手势,立刻就有侍女端着茶水走上前。

    刘彻略有些不满地皱起眉,这在汉宫中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在他感到干渴的时候,竟然没有温度正好的茶水放在他手边,而是还要呈递上来。

    但刘彻也没有多说什么,他确实是渴了,端起茶杯大喝了一口之后,方才注意到茶杯的手感不对,重量似乎和往常有些差别。

    电光火石之间,刘彻想起来了,汉宫中的酒具,连带着茶具,等等一应器具,都已经陆续从青铜器和漆器,换成了铁器。

    这是他自己下的命令,昨天他看着这些亮晶晶的铁器还觉得心情愉快,未来有无限可能,今天再看着这些铁器,却开始烦躁起来。

    他想起来一些事情。

    刘彻紧紧握住拳头,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

    他又想砸东西了。

    他想起昨天晚上,他独自枯坐在清凉殿中,神女不在他身边,不知道去了哪里。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一整个晚上,刘彻什么都没做,只是反复在告诉自己,要镇定,要冷静,无论神女还回不回来,抑或者是怎么回来,他都不能表露出丝毫惊诧的情绪。

    心中纵有惊雷,然而只要面如平湖,那就不算输得太惨。

    但他失败了,

    神女出现的那一刻,刘彻面无表情地抬头,他自认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无论神女做了什么,又准备做什么,他都要保持一个面如平湖的静默姿态。

    他的静默持续了约莫三个呼吸的时间,然后刘彻脸色大变,手中更是传来“哗啦”一声,一册纸简硬生生被他撕成了两半。

    其实神女没做什么,也没准备做什么,她只是再正常不过地从月光下走来而已。

    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她换衣服了,或者不应当说是换衣服了,她只是在原有的衣服之上,又加了一件衣服。

    这个问题刘彻说不清楚,但是系统可以说得清楚。

    林久现在穿的衣服是【云山神女】套装,已经穿了很久,是一条重重叠叠的雪白长裙,裙裾在月光下,会覆盖上一种皎洁的流光。

    但之前这条裙子其实是不完整的。

    套装之所以称之为套装,就是因为有很多零部件组成。

    这套【云山神女此前林久展示出来的只是一条白裙子,只是整个套装之中的一个零部件而已。

    但实则这套套装中还囊括了披帛,发冠,大带,以及很多个系统也不太清楚的组成部件。

    而现在林久不过是在白裙子外面加了一条披帛而已。

    倘若说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就是那条披帛以黑色为底,上面绵延的纹路,像极了焉支山,祁连山,以及狼居胥山。

    白山黑水,那是匈奴世居的蛮荒之地。

    所以难怪刘彻那么失态,这算什么,这又算什么?

    他绞尽脑汁,小心翼翼,卧薪尝胆,磨砺自己的心志,暗中做好应该有的准备。

    这么多年啊,终于等到时机成熟,他意气风发,挥师北上。

    然后他取得胜利,验证了自己看到的那条路是可行的。

    所有的努力都值得了,他感到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他踌躇满志,要在这条路上走得更快更远。

    然后神女的衣裙上,多了一条崭新的披帛。

    那一瞬间就像是被重锤砸中了天灵感,整整有三个呼吸的时间,刘彻什么都没有想,他完全懵住了。

    因为难以接受,这所有的一切,全部的全部,他为之努力的,为之奋进的,为之欣喜若狂的,只是为了给神女的衣裙加上一条披帛?

    巨大的荒谬感充斥了他的胸腔,刘彻几乎生出了一种狂笑的冲动。

    但最后他也没有笑出来,他什么也没做,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默默地坐下来,继续翻开他面前堆积如山的纸简和竹简。

    他意识到他错了,此前种种,他全部都想错了。

    神女的地位,从始至终都没有被他撼动过。他所看到的,只是神女想要他看到的。

    因为神女想要焉支山、祁连山和狼居胥山,神女渴望匈奴的领土。

    刘彻不知道为什么神女的渴望竟然如此急迫,前线的军报还没有传递回长安城,算算时间,即便以最快的速度,大汉的军队也不过将将打下了这些土地而已。

    而神女不惜亲自前往,一夜往返万里之遥,也要立刻确认那些土地的归属权。

    可理由是什么呢?刘彻不明白。

    神女为什么想要那些土地?神女能从那些土地中得到什么?

    这些问题注定得不到答案,但其实有没有答案也已经不再重要了。

    因为无论神女想要从中得到什么,无疑她都已经得到了。

    手中的纸简,久久的,没有翻过一页。刘彻还在思索。

    他已经迅速冷静了下来,或者说,他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因为现在不是他可以发泄情绪的时候。

    首先,他必须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他自以为篡夺到的神权全部都是假的,或者说,并不全是假的,但那也已经无所谓了。

    刘彻敏锐地判断了真相,篡夺是假的,但神权是真的,只是这些神权不是他从神女手中夺过来的,而是神女怀着某种目的,主动分到他手中的。

    烛火细微地跳动了一下。

    刘彻情不自禁捂住脑袋,感到眼前发黑。

    他眼角的余光看见神女的影子被拉长了投在清凉殿的地板上,蜿蜒如蛇。

    一股寒意也如蛇一般爬进了他的心脏。

    从建元四年到如今,刘彻第一次不敢抬头看神女一眼。

    他开始觉得神女那张总是没有表情的脸,或许只是一张面具而已。

    那张面具诱哄着他踏进了陷阱,而且为此沾沾自喜,就像是被猎人以红薯诱哄进深坑里的野猪一样无知和愚蠢。

    刘彻更加用力地捂住脑袋,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几乎没办法再继续思考下去。

    他开始产生幻觉,幻觉中他抬起头,看见神女脸上的面具碎裂了,面具之后是一张……难以言喻的面孔,直勾勾地盯着他,忽而露出一个夸张的笑脸!

    烛火又跳动了一下,刘彻脸色惨白,继而又变得铁青。

    这么多年,在他悄悄窥伺神权的这么多年里,神女就以这样的笑容旁观他的所作所为吗?在他书写密诏的桌案底下,在他床榻的阴影边,神女就隐藏在那些地方,带着这样的笑容吗?

    刘彻没办法再坚持下去了,他丢下纸简,站起来,捂住脑袋,走出了清凉殿,背影简直带着仓皇而逃的意味。

    “所以,”系统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你故意的吗?是从一开始,就都在你计划之中吗?”

    “是。”林久承认得很干脆利落。

    系统如同刘彻一样沉默了。

    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可能是因为刘彻的背影太凄凉了,让他起了一些同病相怜的心思。

    总之忽然想上前拍着刘彻的肩膀说,在女人面前总是丢面子怎么办,不要急不要慌,丢着丢着你就习惯了……

    “至少你确实也给了刘彻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系统喃喃说,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刘彻。

    “是啊。”林久对他的话表示认同。

    “毕竟,没有胡萝卜的话,驴也不会这样夜以继日、兢兢业业地拉磨啊。”

    系统沉默片刻,颤颤巍巍地插上了久违的呼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