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平如同往常一般静默地骑在马上。

    君侯在他身前,离得很近。

    赵平听见一点细碎的响动,甜味隐隐约约地飘过来。

    君侯在咬碎糖块。

    这种糖块是忽然出现的,似乎是南方的蛮族奉献给陛下的礼物。

    据说与之同来的还有一种叫做“甘露”的酒,又称之为“蔗浆”。

    味甜而不醉人,不带一点酸涩,就像是神人饮用的酒一样。

    未央宫的宴会上,酒壶中就装着这样的甘露。

    君侯喜欢吃糖块,赵平觉得很理所应当。

    他原本也是未央宫中天子宴席上的嘉宾。

    夜风吹过来,发出鬼哭一般的啸声。

    风里有甜味,还有血腥气。

    君侯杀人时血溅在脸上身上,身上时常都留有这样的气味。

    在这样的风里,赵平漫无边际地想了一些东西。

    然后他脑子里忽然蹦出来一个念头,不知道君侯此时在想什么。

    这一回征匈奴,表面上的主帅是大将军长平侯,率领大军从正面缓慢地压过来。

    但赵平知道,实际上的主帅是他所跟随的这位君侯。

    骑兵,绕后,长途奔袭,出其不意。

    赵平张嘴喘了一口气,单是回想,他还没有平复的心跳就再度激烈起来。

    很难说是紧张,恐惧,还是亢奋,或许这些情绪原本就分不清楚。

    每次跟在君侯马后都是这样,瞳孔紧缩,呼吸急促,心如擂鼓,流血漂橹。

    其实赵平不大懂君侯为什么喜欢吃糖块,比之未央宫中的甘露,他其实觉得君侯这样的男人更适合喝烈酒。

    不醉人的酒,真的能满足君侯的胃口吗?

    所谓富贵险中求,他至今一直跟随在君侯的马后,其实很难说,贪求的究竟是之后的富贵,还是求取时的凶险。

    那种凶险,比烈酒还更让人沉醉。

    君侯本身就已经是最烈的酒了。

    浇在刀刃上,舔一口,血和酒一起入喉的那种。

    赵平深吸了一口气,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今夜他们刚杀人回来,军功前所未有——匈奴的单于死了,赵平听说过他的名字是伊稚斜。

    新的单于说要归降大汉,希望君侯后退,给他召集部族的时间。

    归降,这并没有什么悬念。

    大将军麾下的大军正缓慢地合围匈奴剩下的部族。

    因为有红薯充当军粮,这次动用的军队前所未有的多。

    内外交迫,匈奴一定会归降。

    既然君侯在这里,匈奴一定会归降。

    所以君侯在想什么?在滔天功绩唾手可及的现在?

    咬糖块的声音停住了。

    君侯的糖吃光了?赵平下意识想。

    但立刻他就推翻了这一猜想。

    因为月光消失了。

    就像是走山路时,峰回路转,月光忽然被遮挡在视线之外。

    赵平呆滞的,缓慢的抬头,动作僵硬得几乎要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正有一座山,在他面前,徐徐升起——

    ……

    林久抬起头。

    系统正在她耳边讲话,“霍去病好喜欢吃糖果,照他这个吃法会发胖的吧。”

    林久不理他,他继续奇思妙想,“后世有人猜测霍去病的死因,说是因为长期那样长途奔袭,在这种落后时代创下闪电战那样的奇迹。”

    “奇迹之下是补给跟不上消耗,对身体的损耗日益严重,最终一场病来,就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现在有糖吃了,应该就不会——”

    系统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轻轻的,小心翼翼的说,“是不是搞错了,我好像监测到——”

    那个字他说不出口,但林久已经说出来了。

    “神,匈奴祭祀的神。”

    系统已经傻了。

    但林久还有余裕微笑,“祂在找我,你看,祂模仿我。”

    她站起来,一手按在身前的漆案上,一手按住后颈。

    【云山神女】那条雪白的裙裾有半身都被染上了斑斓的色彩,细看正是疆域图景。

    如果那朵花没有被给出去,斑斓的衣裳也不能再与白花相配。

    但毕竟还有半身纯白,在【持花】之外,可以【带剑】。

    系统也疑惑过【带剑】的含义,【云山神女】这衣裳似乎也并没有佩剑。

    直到此时,他眼睁睁看见林久从后颈中,缓慢地拔出一把长剑。

    ——

    赵平脑子里忽然蹦出来一个荒谬的念头。

    他觉得君侯早就知道这座山会出现,他一直在等这座山。

    所以他不停地吃糖,因为期待也因为不耐烦。

    赵平之前以为他在等匈奴的归附,等那滔天的军功。

    但他可是冠军侯霍去病,区区匈奴举族归附怎么配得上他这样的等待。

    事实上,赵平不确定那是不是一座山。说是山,只是因为那东西实在是大,遮天蔽日。

    可是没有长满人脸的山,类似眼珠的东西在山上脸上胡乱生长。

    很难形容那到底都是什么东西,赵平看一眼都觉得想吐,可又没办法移开视线。

    胸腔里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大,停不下来,全身的血都往脸上涌,头痛欲裂,赵平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炸开了。

    然后月亮升起来了。

    有什么东西,劈开了天,于是月光显露在人前。

    起初赵平并没能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因为没有见过丝带一般细长的月光。

    但很快他意识到那是一把剑,接天的剑。

    月光照在剑身上,那种霜雪的光亮,一瞬间就压过了漫天幽幽绿光。

    更多的月光照落在那把剑上,四面八方折射出无数道银亮的光。

    剑的影子如同荆棘,密布整面天空。

    山之既高,可若是整片天空覆压下来,山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赵平尽力睁大眼睛,仍然不能看见究竟是谁在挥剑。

    他只看见,当那把剑被挥动时,整片天空都跟随着移动——

    ——

    系统轻声说,“那是什么东西。”

    不敢大声,因为不敢惊动那种东西。

    他揪着头发,混乱地说,“我知道那是神,但是我不明白啊,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说到最后,系统几乎是在惨叫了。

    其实他都懂。

    就算之前不明白,但在事情发生之后,同步林久的思维,答案自然而然就向他开放权限。

    所以他知道这座长满人脸和眼珠的山是匈奴崇拜的神。

    神第一次出现,是因为历史发生了改变。

    因此林久谨慎假设,大胆推测——只要历史发生改变,神就会出现。

    大汉的历史已经被利用过一次,再来一次,就算杀了刘彻,神也不一定再次出现。

    所以林久的视线投向了匈奴。

    匈奴举族归降,这当然也算是改变历史,所以神的视线也随之投向了匈奴。

    系统忽然想到一句话,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鲲鱼飞到天上,就变成了鹏鸟。

    神的视线落在匈奴的土地上,就演变成了匈奴祭祀的神。

    然后,然后林久就可以来吃饭了。

    系统之前一直觉得奇怪,总觉得林久不至于为了刘彻而如此地大费周折,尽管给衣服染色似乎也算不上大费周折。

    现在他明白了,根本不是为了刘彻。

    她吃过神,食髓知味,还想再吃一次。

    所以她需要神再次出现,就像是点外卖一样。

    饿了,点一顿外卖,而现在外卖送达——

    就这么简单。

    个鬼。

    系统抓着头发痛苦地打滚,理解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就像是遭受精神污染一样痛苦。

    他之前就怀疑过林久不是人,可现在想来他之前还是太保守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才会有这样的思路啊——

    林久松开手,重新坐回去。

    剑消失了,神也消失了,未央宫中,寒月照彻,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系统知道,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她的外卖吃完了,但餐桌还没有收拾干净。

    ——

    赵平呆呆地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仰着脸,看着天上的月亮。

    传闻长安城中的公卿酷爱对月咏怀,但赵平是武人,其实没有赏月这样的雅兴,他在月光里也看不出来什么哀愁。

    他只是不太敢低头。

    很难形容地上那些东西。

    那座诡异的山在剑下分崩离析,之后就留下了这些东西,似乎可以说是残肢肉块,但那完全不是人身上能长出来的东西。

    而且那些东西……在说话。

    倘若不是君侯还在身边,赵平已经驱马跑路了,能跑多远跑多远……能想象吗,他竟然在一块肉块口中听到了他娘的声音。

    尽管他甚至都没看出来这肉块的嘴长在哪里!

    再想起之前那座山,那把剑,赵平这样杀人如麻的老兵都觉得毛骨悚然。

    他喉咙蠕动了一下,有点想劝君侯先后退。

    远远的有人点起来一堆火,微弱的火光,赵平稍微扫了一眼,没有在意。

    这是之前约定好的事情,匈奴那位新单于控制住局面之后就会点火,而君侯会前往受降。

    可现在谁还会在意这种东西,即便那是滔天的军功。

    可在那些事情发生之后,不说要经过眼前这一地诡异的肉块,鬼知道那些所谓的匈奴人里,还有多少能称之为人。

    就算是现在,赵平都不敢确定自己身边身后有多少人还是人……他听说过,撞鬼的人也会变成鬼。

    他觉得自己应该还是人,就算是变成了鬼,他也仍然会对君侯忠心,所以他暗自下了决心会誓死追随在君侯身侧。

    应该会后退吧,君侯,他还如此年轻,而且也不缺乏军功。

    然后他看见君侯漫不经心地挥了一下马鞭。

    他没有往后看,没看赵平,也没看其他任何人。

    他如今已经是万军丛中的主帅,可赵平忽然觉得,他好像并不在意自己身后有没有人跟随。

    至少在此时此刻。

    他孤身——

    驱马向前。

    赵平跟了上去,理所当然的。

    所有人都和他一起,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做出这个决定用的并不是脑子,而是手和腿,习惯跟随在那个人身后的手和腿。

    诚然那个人并不在意身后,但身后的所有人,都在意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