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骞坐在帷幕之后。

    一帘之隔,与他对坐的人是匈奴的新单于。

    他笑了笑轻声说,“先生这一局您似乎赌输了。”

    他手里握着弓箭,是百年前冒顿单于所创的鸣镝响箭,箭尖对准张骞。

    帐篷外面灯火通明,男人骑马张弓的影子重叠在地上,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每一只箭尖都对准张骞。

    水从铁制的更漏中漏下来,每一声都很平淡。

    但在这种时候声音似乎也是重量的,堆积在一起可以压弯人的脊梁。

    外面传来乱糟糟的声音,是女人和小孩子们在匆忙地收拾东西。

    之前他们收拾东西是为了归降大汉,但现在他们收拾东西是为了逃亡。

    原本,原本是没有机会的。汉人的军队两面合围,匈奴人除非长出翅膀,否则就飞不出这片死地。

    但机会忽然出现了。

    那座山拔地而起,将霍去病的军队阻拦在了山的对面。至少在约定的时间到来之前,他们没办法再赶过来吧?

    于是新的一条路出现了,为什么要留下来等死或者是归降呢。

    草原还是匈奴人的草原,只要今夜能跑出去,他们可以去北方也可以去西方。

    不管是卫青还是霍去病都别想再抓住他们。

    天下之大,有草原的地方,就有匈奴人饮马的地方。

    “背信弃义,你们汉人的话是这样讲吧。先生没有想到我敢于背信弃义吧。”新单于看向张骞。

    说这话时,他手中弓箭持得极稳。

    火光灯影下,如同百年前旧事重演。

    那时候冒顿单于以鸣镝响箭射自己的父亲。

    那种箭射出时会发出尖利的鸣叫,冒顿单于事先规训自己麾下所有男人听到那种声音时要举箭与自己同射,于是冒顿单于的父亲被箭矢射成了刺猬。

    如今新单于以鸣镝响箭对准张骞,那支箭代表的是一场箭雨,只要他放手,箭雨顷刻降临,张骞立刻会被射成一只刺猬。

    张骞静默地看着他,然后说,“没有什么想不到的。我选择的是长着獠牙的猛兽,既然可以撕咬自己的父亲,那当然也可以反过来撕咬我。倘若没有这样的魄力,我凭什么以为你可以成为新的单于呢。”

    新单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说,“我的封号是乌维,原本还想跟先生讲一讲这封号的含义,可是似乎又没有什么意义,先生您其实还是不懂得匈奴人。”

    张骞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乌维单于望着他说,“我原本还以为先生会跪下来求我呢,毕竟如今你们皇帝陛下的威仪,已经不能够再庇护您了。”

    张骞看着他说,“单于应当知道我从长安来。会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你还不懂得长安。”

    “长安?”乌维单于露出思索的神色,“其实我一直想去看看长安城,听说那是你们帝国的心脏,既然如此,想必在那里可以找到杀死你们的方式。”

    他笑了笑,这时候才能看出来,这个表面上像汉人一样温文尔雅的匈奴人,笑起来简直有豺狼那样的冷酷。

    “往更远处看吧,先生,我固然不能成为冒顿单于,可我的子孙后代里,总有能成为冒顿单于的人。”

    这句话说完之后他就收敛了笑意,又戴上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具,“在此之前,请先生给我讲一讲长安城吧。”

    张骞没有说话,只是沉静地坐着,双手按在膝上,无声无息的,就有一种凛然的风度。

    乌维单于露出不悦的神色,“先生为何一言不发?”

    张骞坦然地看着他,“单于不是已经见识到了么?”

    乌维单于静默地看着他,眼睛里亮起凶恶的光。

    这时候有人走进来,乌维单于抬手止住来人将出口的话,他手指颤动了一下,那只悬在张骞心口上的箭也随之颤动了一下。

    死亡无声无息地扑过来了,近得已经能闻到那种阴冷的气息。

    但张骞只是看着他,脸上没有表情。这时候他手上没有曾经的,汉使的符节,但他的姿态比曾经还要更凛然。

    他说,“我坐在这里。单于见到我。我就是长安。”

    乌维单于猛然站起来。

    太傲慢了,真是太傲慢了,傲慢得简直就像是刻意在挑衅一样!阶下之囚怎么可以这样傲慢,乌维单于几乎就忍不住放箭了。

    但有什么东西拽住了他的手,不是有形之物,这里没人敢拽他,而是无形的,一种东西,一种声音!

    马蹄声。

    由远而近,越来越近。

    乌维单于顾不上其他,猛然转头看向方才进来的那个人。

    那个人也看着他,被风沙吹的黝黑的脸上泛出一种死灰一样的颜色。

    所有人的脸上都泛出那种死灰一样的颜色。

    他们看着乌维单于。

    不需要任何语言了,乌维单于已经看到答案了,他忍不住从帐篷掀开的门帘里望出去。

    天边那些荆棘一般的剑光甚至还没有消散,那种幽绿的光还在诡异地闪动。

    不知道该称之为神,还是怪物的那两个东西之间的战争还没有结束吧。

    是谁,胆敢在此时穿越神鬼的战场?

    一瞬间乌维单于几乎感到迷惑,就只是为了世俗战场上的得失,竟然做出这样的冒险?

    须知人不仅有生前,更有死后,这个人,难道就不怕在死后遭遇悲惨的报复!

    他看见飘摇的火光,有人一骑当先举火而来。

    太近了,实在是太近了,乌维单于几乎能看见他的脸,年轻到可怕的一张脸。

    他刻意打探过这个人的消息,知道他曾经被称之为嫖姚,在汉人的文字里,那是轻盈的意思。

    真是轻盈啊……就像是掠食的鹰,猛扑而下的那一瞬间。

    他轻盈地骑马过来又轻盈地下马,穿过乌维单于的控弦之士,走到乌维单于身前。

    任何一根弦在此时放松都足以射穿他的胸膛,但在他的面前就是没有一根弦能发出一丝波动。

    事到如今乌维单于还想着抵抗,他手中有弓还有箭,他手中也还有一根弦……但他只是静默地放下了手中的弓箭。

    鸣镝响箭,落在地上,沾上尘灰。

    说不出来原因,可能因为他是个狡诈有余而血性不足的人,也可能是因为那个人穿越神鬼的战场而来,于是此时此刻他看起来也就像是神鬼一般。

    他站在面前时,乌维单于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跪下,所有人都跟着他一起下跪,瑟瑟发抖。

    绵羊在猛虎面前也没有这样的温驯,可在这个人面前除了下跪和发抖之外好像就没什么可以做的了!

    更漏声从身后的帐篷中传出来。

    乌维单于恍惚中有了一种错觉。

    之前张骞说我就是长安时,他只觉得愤怒。但这个人向他走来时,他好像真的看到了那座传说中的城池。

    这一局还是他输了,一败涂地。

    刚刚登上单于的位置,以为可以得到唾手可及的荣光,可是转眼间那些希望又全部湮没了。

    大起大落,但奇异的是乌维单于并不觉得难过。

    长安城覆压而下。

    他想,就算是冒顿单于,倘若异地而处,也不过是如此了。

    ——

    系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喃喃道,“我现在怀疑全世界只有我一个正常人,哦,我好像不是人。”

    然后他忽然一个激灵说,“有一件事我之前没找到机会跟你说,是这样的,霍去病在匈奴那个单于面前一直没什么表情嘛,但之前他穿越你们那片战场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他舔着牙笑了一下。”

    他试图比划,“就那种,我不确定他是在笑,还是单纯牵动嘴角,但是总觉得他这个反应很不对劲啊!”

    “先说好,我没有怀疑你。但会不会是之前那一幕冲击力太大,霍去病被你搞坏掉了啊?”系统忧心忡忡。

    林久已经又坐了回去,汉宫深处,月光安安静静,没有任何事情在这里发生。

    “唔。”她把手放在嘴唇上,轻声说,“没有坏掉啊,他只是在笑。”

    系统说,“那不就是坏掉了吗,正常人面对这种情况不可能笑得出来吧!而且他也笑也应该在功德圆满之后笑吗,但现在你看他面无表情啊!”

    “其实我之前就觉得他这个人不太对劲了。”系统激动了起来。

    “他在你面前有点疯的感觉你懂吧,就那种嚣张得要死,宴席上用箭射你,祭祀的时候在你面前吃糖,还说那种话,他,他……”

    “可你知道其他人对他的评价是什么吗,他们说他年少而深沉,性情缜密,心思不在言语间泄露,就像是卫青一样寡言内敛。”

    系统喘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说,“听说邪神都有那种污染什么的,他是不是被你污染了啊?”

    林久还是轻声细语,“唔,不太对。他跟卫青不一样噢。”

    系统说,“你现在说话的感觉也不太对劲,你是不是又吃撑了?”

    林久置若罔闻,“所谓的内敛沉静,其实只是他觉得无聊吧。”

    系统震住了,“无聊?”

    林久说,“他今年一十岁吧,一朝侯爵,军功煊赫,他杀了多少人你能数清楚嘛,有些人就是会这样啊,情绪阈值会不断提高,杀更多的人,得到更多的功绩,对他来说其实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吧。”

    “就像是重复流水线工作那样,没有难度,也不可能失败,成功了也不过如此,所以会觉得无聊,不值得给与一个表情上的变动。”

    系统已经听傻了,但他奇异地理解了林久的逻辑,“所以你是唯一特殊的,因为你是神!他在人的领域已经无所不能,所以他每次碰到你都表现得很亢奋,因为他,他……”

    系统说不下去了,林久直接替他说出来,“世界是他已经厌倦的游乐场,我是他想要却得不到的新玩具。”

    沉默片刻,系统说,“他把你当玩具,你不生气吗?”

    “嗯?”林久笑了笑,那种温软的笑容看得系统毛骨悚然,“他当我是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系统叹了一口气说,“明白了,你那句话的重点不是【新玩具】,而是【得不到】。”

    “而且,”系统凝重地说,“我确定了,你们这里真的没有一个正常人。”

    ——

    后世史学家翻到这一年,将之评述为“浓墨重彩”。

    匈奴举族归降大汉,张骞两度出使匈奴,于今功德圆满。

    冠军侯霍去病得到了他人生中第一次正面战场上的战绩,长平侯卫青的生平中添了一次辉煌的军功。

    以及武帝刘彻迈出了他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步。

    这是他征服的第一个国度,这是他的元狩元年。

    初冬第一场雪开始飘落的时候,张骞回来了。鹰落长安。

    汉宫设宴以待。

    林久坐在刘彻身边,她身上那条披帛,至此已经完全染上了疆域的图景。

    但她的衣裙上,仍然有大片的空白。

    如今仅仅只是一个开端。

    宴酣之际,系统轻声说,“霍去病,一直在盯着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