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历史的卫青梦游神女世界)

    卫青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年纪小小,是个穷苦的牧童。再后来他长大了一点,成为平阳公主府中的骑奴。

    卫青镇定地经历这一切,镇定地放羊和牵马。

    没有什么不熟悉的地方,这原本就是他经历过的人生。

    和后来宣室殿上站在长平侯身后那些人猜测的不同,和后世那些史学家们猜测的也不同。

    小时候卫青没有过远大的志向。倘若命运按部就班地走下去,那卫青这个人,一生最荣耀的时刻,就是为平阳公主牵马。

    一切的起因是阿姊被选入宫,随侍在帝王身侧。

    有了这样的际遇,卫青得以升任天子侍中,追随在天子身后外出围猎,以至于后来,得到天子的看重,步步直上青云。

    纵观他这一生,每一步都走得很稳,没有太大的野心,但也没有错过任何一次的机遇。

    卫青心态平和而稳定地在梦中洗刷小马驹脏兮兮的皮毛。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梦中的世界发生了转变。

    起初,是神女的出现。

    梦中的时间线是跳跃而不连贯的,前一刻卫青还在洗马,下一刻就站在宣室殿上受封长平侯。

    朝会之后许多人凑上来恭维,口中说大将军载誉归来,又得到陛下的嘉奖——到这里都还算是平常,然而话锋忽然一转——恐怕就连神女,也要加以青眼了。

    卫青的笑容僵住了。

    不是因为这句话怎么样,而是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手臂上忽然传来一股灼烧一般的幻痛。

    就像是一簇火,正在手上烈烈燃烧。

    卫青竭力克制自己不要做出过激的举措,但或许是因为平时温和内敛的作风深入人心。

    那些围在他身边的人显而易见被他突变的脸色吓住了,不多时就各自找借口散了个干净。

    卫青没有在意,他原本就以不朋不党而闻名。

    此时他的注意力正放在其他地方。

    手臂上那种灼烧一般的幻痛消失了。

    回到家中之后,卫青刻意解开衣裳,细致地观察之前感到疼痛的那块皮肉。

    但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是寻常的一块皮肉而已。

    没有火焰在上面燃烧,甚至连一丝瘢痕也不存在。

    他整束好衣冠,想起疼痛升起的那一瞬间,听到的那两个字。

    神女。

    ……他并不记得,这时候有能够被称之为神女的存在。

    一个怪异的点出现之后,更多怪异的点紧接着也浮现了出来。

    第二次感到那种灼烧一般的幻痛是在战场上。

    时间线依然跳跃得毫无规律。

    前一刻卫青还在长安城的大宅中刷洗自己的战马,下一刻他就出现在了战场上。

    喊杀声中血肉横飞,他骑在马上挥舞长戈——就在那一瞬间,疼痛再一次如同火焰喷发一般爆发了。

    卫青的心脏都冻硬了。

    难以言喻的惊恐侵蚀了大脑,他唯一能做的是竭力抓紧手中的武器。

    在战场上任何一丝疏忽都有可能送命,更何况这种突然发作的疼痛,猝不及防之下甚至容易使人从战马上一头栽下去。

    就算是中军坐镇的主帅,身边环绕着层层的护卫,但其实跟那些奋死拼杀的士兵,也并没有任何分别。

    死的气息已经吹拂到了后颈。

    但出乎卫青的意料,这具身体似乎存在自己的意志。

    突如其来的疼痛并没能击垮他,反而好像使他亢奋起来了。

    心脏如同擂鼓一般在胸腔里跳动,全身的血都像是要烧起来了,卫青看不见自己的眼睛,但这一刻他意识到他的眼睛一点在发亮。

    他以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决绝姿态,放开长戈,任由这件兵器掉到地上,转手拔出腰间佩剑。

    眼睛里像是溅上了血,这一刻眼中所见的天地之间,如同蒙上了一层血雾。

    卫青眼睁睁看着自己握着剑,剑刃从肩膀入肉,一直到腹部穿出。

    血肉筋骨全部在这一剑中被砍断,靠得过近的敌人被他生劈生了两半,上半身缓缓从下半身上滑落下去,大团腥臭的内脏从断开的腹腔中喷出来。

    一直到此战之后,卫青都还清晰记得,那个人脸上的狞笑,忽然凝固的那一刻。

    他皱紧了眉头。

    不是因为那个人惨烈的死状。

    卫青不是弑杀的人,他战绩显赫,但身上并不带丝毫杀气。

    但他更不是软弱的人,这种凄惨的场面,还不足以动摇他的内心。

    他在思索的是另一件事。

    离开战场之后,胳膊上的幻痛就消失了,如同烈火熄灭。

    但这次卫青清晰地感到一种不满足。

    该如何形容呢,就像是胸腔破了一个大洞,空荡荡的,回荡着风声。

    就好像只有在那团火烧起来的时候,那个洞才会短暂地被填补。

    那团火就是他内心深处的渴求和不满足,唯有横飞的血肉,才能稍微解这焦渴。

    卫青天性中有平和的特质,轻易不生出情绪的波动,因为这点若有若无的焦躁,对他的影响并没有这么大。

    但是他找不到理由。

    在他过往经历的那一段人生中,他身上没有烧起过这样的火。

    到这时候,卫青已经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的人生,并不是之前所以为的人生。

    有一些改变已经发生,但他不知道那些改变的源头在哪里。

    就像是孤身行走在黑夜里,他没有办法分辨出来,路上遇到的哪些是人,哪些是怪物披着人皮。

    第三次感到那种疼痛,是他直面那位所谓的神女。

    未央宫的宴会上,卫青起初在看霍去病。

    没有别的原因,只是想再多看看他。

    在入梦之前的那个世界,很多年以前,他就已经接到了这个外甥的死讯。

    后来很多年里卫青总是想起他,想起那个跟在自己身后长大的小孩,又想起宣室殿上与自己并肩的冠军侯。

    一生中总有那么多的伤痕,这个外甥是卫青的一道伤痕。

    他看见霍去病举杯,仿佛是向着陛下的方向。

    起初卫青并没有多想,但一种敏锐似乎存在在这具身体里,卫青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转了一下。

    然后他看见那位神女。

    那看起来完全是个小女孩,长发漫漫地簇拥着雪□□致的脸,神色带点心不在焉。

    她坐在陛下身边,像是新近受宠的夫人,或者公主。

    但卫青知道不是。

    那两个字似乎不是想出来的,而是直接从他脑子里蹦出来的。

    神女。

    他知道他看见的就是神女。

    怪物。

    他这样想。

    但是心里却提不起警惕。

    宴会上歌舞升平,他心里沉静而放松。

    什么都没有发生。

    胳膊在微微的发疼,但那种灼痛,在这时候,就像是在冬天烤火一样,只是叫人觉得暖融融。

    从始至终,卫青都无从探究,在梦中的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极少见到那位神女,更没有靠近她的机会。

    极偶然的时刻,他听到一些流言,说神女青睐英勇挺拔的年轻将军,因此看重冠军侯。

    那一瞬间卫青觉得自己明白了。

    他回想起自己这一生。

    龙城那一战,他名扬四海。那一年他也不过是二十余岁的青年。

    那一年他也是英勇挺拔的年轻将军。

    所以是在那个时候——

    卫青睁开眼睛。

    窗外月光朗照,如同霜雪。

    梦中所见所闻,历历在目,清晰得像是眼前明月。

    卫青知道自己为什么突兀地惊醒过来了。

    在最后那一瞬间,他意识到他混淆了梦境和现实。

    龙城那一战,二十余岁的年轻将军是他,而不是梦中那个卫青。

    他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从那个卫青的身上醒过来,回归到了自己的命运轨迹之中。

    卫青想起更多事情,想起梦中所见,始终英姿勃发的陛下,始终英姿勃发的小外甥。

    跟那个卫青比起来,他过着的简直是枯槁一样的日子。

    但说是羡慕,好像也没有,说是欣慰,也谈不上。

    卫青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很多人赞扬他,人前人后,说他少年时就显露不平凡的天赋,后来果然成为陛下最倚重的肱骨。

    但他自己觉得,他只是很清醒,这才是他最拿得出手的天赋。

    这份天赋使他漂浮在汉帝国的朝堂之上,始终不至于沉没。

    也使他行走在梦中时,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梦中那个卫青总是沉默,这也是卫青熟悉的姿态。

    沉默寡言方能洞若观火。

    镇定自若方能无坚不摧。

    但在宴会上,哪怕只有那么一瞬间,转瞬即逝的一瞬间,卫青也意识到,梦中的他,希望神女的视线能够落在自己身上。

    似乎是想起了曾经发生过的一件事情,手臂上灼烧的幻痛和杀人的手法都是希望那件事情能够重演。

    又似乎只是单纯地渴望视线的降临。

    他不太确定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手臂上会不会再度出现那种灼烧一般的幻痛。

    因为他期望的事情始终没有发生。

    在卫青从梦中醒来之前,神女就已经离开了,这也是能够预料到的事情,神当然不会长久停留在人的世界。

    他所渴求的视线,也跟随着一起消失了,再也没有落到他身上的可能。

    只是手臂上时时还会泛起烧灼一般的幻痛。

    在神女走后的第一年,幻痛开始减少,第二年变得更少,第三年几乎已经不会再出现了。

    但一直到第四年,第五年,一直到卫青醒过来的那一年,烧灼一般的幻痛一直存在着。

    就像他渐渐稀少地想起早逝的小外甥,但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一直会想起。

    人一生有那么多伤口。

    那也是一道看不见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