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

    刘彻尽力克制自己不要去想。

    他如常处理政务,时而往上林苑行猎,兴致勃勃地规划自己的帝国版图,听李延年在金殿上唱颂圣的歌。

    尽力把自己每一寸时间都填塞得满满当当。

    但有时候,在他的车驾行走在宫道上,耳边传来碌碌的车轮滚动声。

    那种念头会突然浮现出来,就像是夜空中突如其来的一道闪电。

    神女的离开,是不是因为他做错了什么。

    或者说,是不是因为他做得还不够好。

    这种念头只出现了一瞬间就被他按了下去。

    他知道这种事不能多想。

    失去的东西就让他失去,既然不可挽回那就不要挽回。

    他理应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应该关注什么,念念不忘到最后的结局就是疯魔。

    他也不是没有见过那样的下场。

    神女走之后他做的那个梦,梦中那个疯狂又虚弱的,如同朽木一般不堪的老头。

    有时候刘彻会想起那个人苍苍的白发和深刻的皱纹。

    往好处想这证明他年寿长久,是吉祥的征兆。

    他拒绝去想在那长久的年寿中,那个人遭遇了怎么样的折磨。

    是,他不否认那就是他自己。

    正因为见过了那样的自己,所以才会生出恐惧,忧心自己终有一日也陷入那样的境地。

    那个刘彻他求索无门,走到了死路的尽头,疯狂是无可避免的下场。

    而他不一样,神女已经离开了,可神女留下的那些东西是没办法带走的。

    他有充足的粮草,悍勇的军队,英明的将军。

    他年纪轻轻就已经终结了匈奴这个流传在刘氏血脉中的恶毒诅咒。

    死后他将有一个辉煌的庙号,后世倘若有人修史,提起他的名字,在历世帝王之中,也要写一笔年少有为。

    他和那个刘彻本质上是一样的,唯一特别的是他稍微有一点运气。

    就因为那一点点的运气,已经注定了他不会癫狂可怜到杀妻杀子,又下轮台诏。

    天命在我。刘彻在心里说。

    他尽力的让自己不要去想——在神女还在的时候,他曾经奢望过那不朽的长生。

    可能是功成名就被神女吞进肚腹中的长生,也可能是其他种类的长生。

    尽管异想天开,可那点运气偏偏就眷顾他,神女偏偏就降临在他身边。

    所以为什么不能奢望呢。

    匈奴不是那样轻易就被灭掉了,之后的辟地远征,不也是那样的顺利吗。

    神女在侧,天命在我,所以我所思所想,就该是这样,无往而不利。

    那种一直压制着的情绪终于冲破障碍,沸腾着奔涌出来了。

    为什么突然就离开呢,其实是一开始就对我没有兴趣是吗。

    凡间的帝王在你眼中也没有那么特别,我以为的冷漠和食欲其实只是假象。

    曾经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你从天上下来是为了和我下这一盘棋。

    所以我聚精会神全神贯注,此生我治理我的帝国,都没有耗费过如此宏大的心力。

    叫我怎么说呢,我以为这是身为凡人,所能对神女所表达的至高的敬重了。

    但事实是一直在欺骗我,只是想要利用我达成某种目的。

    我是有哪里没有满足您的需求吗。

    还是说我只是您拨弄在指尖的一枚棋子。

    其实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我还做得很好。

    所以您得以顺利的从我身上取得您想要的,然后就像抛弃一张废纸一样把我抛弃了。

    有时候,刘彻想,我觉得我也不必这样洞若观火。

    这样就不会清晰地意识到此前种种只是大梦一场,他从始至终在神女眼里,就连利用价值都少得可怜。

    丝竹管弦的声音漫漫在垂落的帷幕中回想,李延年在唱,“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这身为帝王的一生,还在继续,不停的继续。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刘彻出神的想,听闻在极北之地,有一座极其寒冷的山,称之为天柱。

    云山神女。

    北方那座山的名字,是不是就叫做云山呢。

    ——

    霍去病:

    后来霍去病不常回到长安,他总是在外征战,就那样度过了很多很多年。

    在极少数回到长安城的日子里,他觐见宣室,走出来时,会习惯性地眺望清凉殿的方向。

    那已经是一座空置的宫殿了。

    陛下没有明言封口,但未央宫中上上下下,没有人再提到这座宫殿。

    清凉殿已经成为一座不存在的宫殿。

    霍去病说不清楚自己在眺望什么。

    或许是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如果一直往前走,能不能一直走到天上?”

    “往后我能不能举剑册封神女,就像今天封狼居胥一样。”

    “如果有那一天,我封神女千秋万岁,长乐无极。”

    都是年少时的狂言。

    就像他所说的那样,神女走了,但人的征程还要继续,还有无尽的前路,足够他走上一生。

    可那终究都是人间的路。

    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企及了人世间最巅峰的权势,所以那时候忍不住探寻神女身后的那条路。

    内侍小心翼翼地叫他,“君侯。”

    霍去病收回视线。

    他觉得自己离那条路最近的时候,就是神女说那句话,乃蔽青天而飞去。

    那一瞬间他心情激荡,手上的伤口撕裂又渗出血,却觉不出丝毫痛意。

    所以后来神女忽然毫无征兆地离开,那条路紧跟着轰然坍塌之际,霍去病少有地感到一丝茫然。

    听说神女走的时候,灵沼上正演那出戏,正演到虬龙蔽青天而飞去。

    在那个有辉煌神庙的国度中,流传着种种神异的传闻。

    第二次去到那里的时候,那个老朽的神官告诉霍去病说,所谓的神启,是仅给与一个人的。

    说出口的同时,神就会改变心意。

    霍去病沉默片刻,问,说出神启是犯错吗。

    神官说,这也是神编织的天命中的一种。

    然后就是梦到那个早逝的自己。

    从那个梦中醒来之后,霍去病一直在想——不是在想自己的英年早逝,他没有那么畏惧死亡。

    既然存在他早逝的一种天命,那是不是也存在一种他走上神女身后那条路的天命。

    那样的天命……何时入我梦中来。

    无论如何,也想要看一眼那条路上的风景。

    内侍又叫,“君侯。”

    腰弯得很低。

    霍去病剥了一块糖塞在嘴里,边用牙齿咬碎糖块,边走上出宫的那条路。

    莫名其妙的,他想起年少时,盛宴之后,和舅舅一起走在这条路上回家。

    那时漫天盈满霜雪般的月光。

    这一生,也曾在年少时,弯弓射落月光。

    ——

    卫青:

    他几乎都要忘记了,他也曾经像霍去病一样,承受过神女的眷顾。

    非要说的话,那眷顾并不带丝毫美好的色彩,而只是一味的残暴和恐怖。

    那时候神女以血涂抹在他手臂上,此后很多年,那块皮肉上一直会传来灼烧般的幻痛。

    这么多年了,卫青一直很清楚,他最好的做法就是把那件事情忘掉。

    无论是在草原上碰到的那个古怪的人影,还是回来之后在清凉殿上看见的古怪的神女。

    这些记忆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可是手臂上的疼痛总也无法消除。

    所以卫青一直以为,是因为这种诅咒般的疼痛,所以他无法忘记那时候发生的事情。

    可是一直到神女离开之后,他也没能完全消除掉手臂上这种时不时传来的幻痛。

    这么多年他一直避免与神女之间的交集,不关注她,不去看她。

    可是在手臂上的疼痛发作起来的时候,他闭上眼睛,就看见神女的眼睛。

    在他看不见的另一个维度,神女的视线似乎一直凝住在他身上。

    卫青清晰地知道这是错觉,但在意识到的同时,他似乎就已经没办法摆脱这种错觉了。

    如鱼在水。

    就算是神女已经不在了,就算是鱼爬上了岸,也改不掉深刻在每一寸鳞片上的,水的痕迹。

    手臂上的疼痛,他一直没有吐露过,也一直没有去看过医生。

    起初卫青一直觉得,是因为不想让更多人知道那件事,只是一点疼痛而已,他可以忍耐。

    但后来忽然有一天就明白了。

    不说,不治,是因为他从第一次感受到疼痛开始,就已经意识到终生无法摆脱这幻觉般的火焰。

    那其实是从心里生发出来的。

    而自古以来心病都无药可医。

    ——

    东方朔:

    东方朔年纪渐长,收了几个侍奉洒扫的弟子。

    那时候他已经位至九卿,实在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弟子们带着笑脸侍奉在他身边,就像这花团锦簇的后半生。

    在又一年春天来的时候,东方朔带着弟子和仆从,出长安城,牵着黄狗去追野兔。

    有个小弟子笑嘻嘻地奉承说,这可是秦朝李斯将死前最放不下的享受啊。

    立刻有人打断他说,李斯那样的人物,怎么可以比拟东方先生。先生精研易经,必然能趋吉避凶,走对一生中的每一步。

    东方朔听了只是笑笑。

    这么多年了,人人都知道他精研易经,就连在朝会上,也不忘偷偷袖一卷易经。

    但其实他从前对易经并不太感兴趣,教他卜算的老师曾经说,你有通天的才华,可惜志不在此啊,终究不能勉强。

    东方朔知道那时候他的志向在哪里,在长安城,在未央宫,在宣室殿上,在天子座下。

    那时候射覆之术一度成为他取悦天子的把戏。

    是从董仲舒走后,才开始重新捡起了易经。

    那时候他意识到他离董仲舒这种人其实很遥远,之所以能够稍微有一些交集,只是因为他们是同类。

    后半生他所取得的那些成就,只是因为他是董仲舒的同类。

    可是为什么选中他呢。

    表面上东方朔没有在意这个问题,私下他捡起了易经,试图问道于天。

    或者说得再直白一点,他想要以卜算的形式,委婉的问道于神女。

    其实直接去觐见神女倒也可以,可是东方朔忽如其来地羞涩起来了。

    他觉得他在神女所选择的人中实在太废物了,思来想去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在卜算上的天份。

    偶尔也想要向神女稍微展露自己的天份啊。

    但在他觉得自己对卜算之道的理解,足以问道于神女之前,神女就已经离开了。

    该怎么形容那一瞬间的怅然若失呢。

    其实东方朔已经做下决定,他人生的最后一卦将要留在临死前最后一刻。

    届时他将盛装华服,披挂上他一生所得到过的最贵重的腰带,端坐在香料燃烧的雾气中,用老师秘传过的最郑重的起卦方式。

    问道于神女。

    其实东方朔也想过,到了那种时候,是否问道想必也已经不重要了吧。

    只是想以这一身天赋,以这一生打磨出来的最精湛的一卦,向神女陈情。

    “神女呀,东方朔原本是九原郡旷野上的一只麻雀。后来他来到了长安城,再后来他就要死了。”

    “神女啊,东方朔这只麻雀,从那天在月下见到您,这一生就不再有遗憾了。”

    都说人生苦短,可是神女竟然走得比他这一生还更快。

    东方朔觉得啼笑皆非,又觉得这所谓的天命,真是阴差阳错。

    但是研习易经的习惯,反而保留了下来,因为过于痴迷而人尽皆知。

    ——

    东方朔是长寿的人,但人总有一死。

    他的学生记载说他死前盛装华服,披挂着一条华贵到夸张的腰带,端坐在香料燃烧的雾气中,忽然说要起卦。

    那时候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起卦了,所有学生都为他的郑重其事而诧异,但也不敢违逆老师的心意。

    而还没有来得及解卦,东方朔就已经在锦衣和香气中溘然长逝了。

    东方朔,这位武帝时期的九卿之一,他的后半生潜心研究易经,著有经注数卷,是后世有名的易学大家。

    因此这传奇的最后一卦随着他的名字一起流传了下来。

    总有人争辩说这一卦是关于国运,关于后世,再甚而东方朔只是心血来潮卜算自己的寿数。

    一直到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总也没有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