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博忧心忡忡的看着那些科道言官,从科道言官身上,杨博看到了大明真的在日薄西山,这些科道言官早就失去了脊梁,真的不是葛守礼干的,因为葛守礼真的很听杨博的话。

    杨博在文华殿上公然表态赞同陛下的处置,葛守礼就不会私自纠集言官。

    谁干的?

    张四维。

    张四维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取代杨博,成为晋党的党魁了,张四维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展现自己的影响力了。

    “唉。”杨博叹了口气,随着净鞭三声响,廷臣进了文华殿,依次跪在地上。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山呼海喝的见礼。

    朱翊钧没让所有人平身,而是开口说道:“朕身体挺好的,就是朕这心情不大好,承天门外跪着一百九十二名科道言官。”

    “他们对朕说:他们是忠君体国,是为了约脂韦之习,涨骨鲠之气,是为了正士张目,是为忠臣发声,是为了国之大利害,是为了进逆耳之规,以速取罪戾。”

    “满口的仁义道德,满心的尔虞我诈。”

    “搞得朕止族党排异不胜不止之风,用舍予夺无纲无纪之措,好像是在残害忠良一样。”

    “臣惭愧。”杨博颇为羞愧的说道。

    葛守礼这个科道言官的头子管不住科道言官,杨博这个晋党头子也约束不了晋党。

    “冯大伴,你去把这事儿,跟他们分说清楚,分说明白,看看他们肯不肯起来,回官署坐班。”朱翊钧仍然没有让廷臣免礼,而是让冯保去跟那些科道言官们第一次商量。

    “臣愿共同前往。”葛守礼大声的说道,真的不是他做的,他从来没有想过把人纠集起来,这让太后知道了,怎么看到他这个总宪?

    这场风波,不能只由内廷发力,作为总宪,他也要去。

    “去。”朱翊钧挥了挥手,示意葛守礼同往,葛守礼这个科道言官的头子,是科道言官让他做头儿,他才是头儿,葛守礼应该早早认清这个现实,别整天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免礼吧。”朱翊钧环视了一圈廷臣,摆了摆手说道。

    “谢陛下隆恩。”群臣站了起来,却没入座廷议,而是静静的等待着,因为倒春寒的风有些冷,文华殿的窗户都关上了,整个文华殿内,只有小皇帝翻书和写字的声音。

    杨博愈发肯定自己的内心的那个猜测,小皇帝绝对会把晋党这个已经变质为族党的政治小集体,连根拔起!

    张居正则是有些好奇,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小皇帝的脸上仍然是一如既往的淡然,甚至还在读书写字!

    没有任何的畏惧,没有任何的惶恐,反而是有一种本该如此的平静。

    张居正做了几十年的官,才把这些人的嘴脸看清楚,小皇帝这股子云淡风轻的模样,到底是跟谁学的?

    大明首辅想了半天,发现好像是跟自己学的。

    因为他就对这些不知变通的所谓清流,就不是很在意。

    科道言官朝天阙,张居正有法子,但是他想先看看,陛下的法子。

    冯保和葛守礼很快就回来了,事实说清楚,并不复杂,冯保牙尖嘴利,葛守礼在一旁不停的劝所有人回去,效果不算大,一百九十二人,走了三十多人,剩下一百五十四人。

    朱翊钧停笔,看着张居正问道:“昨天刑科给事中举荐了海瑞入朝为官,朕昨日问太后海瑞如何?太后说,海瑞是青松翠柏,刚峰不折,朕与太后拟让海瑞回朝,不知元辅先生以为如何?”

    “海瑞为人刚直,刚过易折,非循吏也。”张居正的态度一如既往,在京城这个龙潭虎穴里做官,太过于刚直,唯有死路一条。

    他还是那个态度,他不是反对海瑞回朝做事,而是觉得海瑞不知变通,一定会倍受排挤,死路一条。

    朱翊钧见张居正没有反对,知道昨天他猜对了,张居正留那个空白的浮票,就是保留意见,保留意见就是弃权,就是不明确反对。

    这就够了。

    小皇帝对着冯保说道:“冯大伴,你去告诉他们,若是海瑞回朝如何。”

    海瑞这把利刃,回朝可以约脂韦之习、涨骨鲠之气,为正士张目、为忠臣发声,为国之大利害,进逆耳之规,以速取罪戾。

    “臣遵旨。”冯保带着一群番子向着承天门外而去,他心里不断的打鼓,这帮跪在承天门外磕头的蠢货,千万千万要答应下来。

    陛下这里,真的只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啊!

    这已经是第二次商量,若是还在这里跪着,皇帝发起飙来,冯保都拦不住。

    十岁天子怎么了?十岁天子就不是皇帝了吗?

    冯保一边走,一边思考对策,看着身边的葛守礼,思考了片刻,笑着说道:“葛总宪啊,咱家多说两句,你想看到血流成河吗?咱家跟你说,你别不当回事,我这是为了科道言官们好。”

    “陛下的脾气是再一再二没再三,这已经是第二次商量了,若是再不答应,承天门外,今天必然是人头滚滚,陛下幼冲,太后听闻,这些言官能讨到好处去?”

    “你知道,现在是主少国疑,太后千岁最担心的就是不许皇帝主管这六个字,陛下做了决定,言官们这么反应,葛总宪,你觉得太后听闻言官朝天阙,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啊?会这么严重吗?”葛守礼大惊失色,那只是个一个十岁人主,他怎么敢,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但是再一想太后把高拱逐出朝去的决断,就知道这太后发起疯来,没人能制的主。

    冯保打了个寒颤,他其实不怕太后,他反而有些怕小皇帝,他非常确信的说道:“就是这么严重。”

    “三个废物换一个海刚峰回朝,不亏了!会这么严重吗?只会比这个严重!正因为十岁人主,才会这么严重,你明白吗?”

    “想想高拱。”

    冯保停下,让葛守礼认真思考其中的利弊,三个废物,换一个海刚峰回朝,绝对不是赔本的买卖。

    海瑞不是晋党,但这把刀如此刚直,谁都能用。

    十岁人主,主少国疑才更加危险,这承天门外朝天阙,逼着十岁人主让步,这是作践皇权,不用等到大明皇帝发飙,太后就得先发疯。

    发疯的太后会做出什么事儿来,谁也不能保证。

    “那我一定好好劝他们。”葛守礼端着手,颇为确信的说道。

    “果然是你,把他们纠集在一起的!葛总宪,你好大的胆子!”冯保翻脸比翻书还快,刚刚还好言相劝,立刻一顶大帽子扣在了葛守礼的头上!

    “不是我!不要污人清白!”葛守礼面色大变,厉声说道。

    “哈哈。”冯保直接就乐了,背着手,向着承天门快步走去,他就是逗一逗葛守礼罢了。

    “不是我!”

    “哈哈。”

    葛守礼再次来到了承天门外,站在这些科道言官之前,心中五味杂陈,他也逐渐意识到,晋党,变质了。

    《论语·卫灵公篇》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意为:君子不与人争斗,合群但不结党营私。

    这句话逐渐演化成了,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君子因共同爱好或志向而合群,但不结党谋取私利。小人因私利而结党,做损人利己的事。

    晋党是如何逐渐建立的?

    嘉靖二十九年,北虏可汗俺答汗,因为不满大明贡市不遂,发动了战争,大同总兵官仇鸾重贿俺答汗,俺答汗进攻北古口,劫掠京畿整整八日,在大明答应了开放贡市之后,饱掠而归,这便是庚戌之变。

    晋党是为了解决北虏边患,自嘉靖三十二年到嘉靖四十五年的十二年征战中,不断成长壮大,最后聚集在一起,用和平的方式、用修文以柔远人的方式,解决了边患,和北虏达成了和解。

    在最开始,晋党聚集在一起,是因为共同的志向,是为了解决北虏入寇的边患,是君子之党。

    当隆庆议和、俺答封贡做成之后,葛守礼站在所有科道言官的的面前,忽然有些恍惚,晋党似乎变得越来越陌生,变得越来越面目可恶。

    晋党,变成了小人之党,陛下的描述更加确切,晋党,变成了族党。

    葛守礼在思考,思考晋党是如何变成了族党?

    陛下一个字,就把葛守礼堵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葛守礼以为是从杨博的儿子娶了王崇古的女儿开始,或者更早?

    眼前这些御史们,真的到了是非不分的地步吗?也不见得。

    就连葛守礼本人,也是在冯保提起时,才知道原来陆树声也在朝日坛咳嗽,也失仪,这也是为了葛守礼没有继续纠缠的原因之一。

    弹劾失仪和党同伐异是两码事儿,就是他再憨,也知道其中的区别。

    冯保可以骂葛守礼阿附权贵,甚至结党,但是不能骂葛守礼不弘不毅,葛守礼真的不弘不毅,是个懦夫,心中没有公利只有私利,葛守礼就不会当面顶撞首辅了。

    而眼前这些略显年轻的御史们、给事中们,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们真的清楚真相吗?

    “诸位,听我一言!”葛守礼站在烈烈风中,大声的喊道:“朝中已有定论,雒遵、景嵩、韩必显,他们是罪有应得。享国之俸食君之禄,不体圣意,胡乱攀咬小题大做,族党排异,这是奔着两宋党祸去的!”

    “难道诸位也要做这样的人吗?”

    葛守礼的声音很大,但是理他的人却很少很少。

    “诸位,陛下刚才在文华殿答应了,说让海刚峰回朝来!”葛守礼思虑再三,只好大声的喊道:“如果海瑞海刚峰回朝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陛下不是要伤耳目之臣,只是这三个人,不忠不孝行那党同伐异之事,才被削了官身回籍闲住。”

    “海刚峰回朝了,清流,就还是清流!”

    御史王时举闻言,猛地站了起来,眼中满是雀跃的问道:“真的,海刚峰就要回朝了?”

    “对!陛下亲口说的,那张元辅也不能阻拦!今日圣旨就会从文渊阁至吏部,到时候,大家就知道,我没有骗你们!你们要是知道受骗,那岂不是还要云集这承天门?”葛守礼颇为振奋的喊道。

    事情终于有了转机,矛盾并没有进一步的激化,而这一切的转变,就是陛下说服了太后和张居正,让海瑞回朝。

    “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御史王世举转过身来,往前探着身子,瞪着眼睛,满是兴奋、欢喜的大声的说道:“大家都听到了吗?”

    “海刚峰就要回朝了!是陛下的旨意!海刚峰就要回朝了!”

    海瑞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