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师傅请坐吧。”

    兹事体大,宫女照例都回避了,倒茶的事就由李妃亲自来了,高拱、张居正连忙躬身侧在一边,而没有真的顺从落座。

    李妃见状,便放下茶壶,欲向寝宫内室而去,却被裕王叫住了,“你也听听吧。”

    诞下世子,李妃在裕王府的地位,已经从侧妃超越正妃。

    如果真有入主紫禁城那天,世子朱翊钧八成是太子,李妃,作为朱翊钧生母,以后的大明朝圣母皇太后,可以听一些事情了。

    李妃心中欣喜若狂,脸上却肃然没有一点笑,在裕王身边小心坐下了。

    高拱、张居正沉默不语,还是站在椅子边,都知道裕王此番急诏所为何事,静静地等待问话。

    裕王急着化解内阁的矛盾,嘴上却仍然从讲书这个话题谈起:“本王近日在读《孟子》的尽心篇,有几处晦涩难懂的地方,请二位师傅赐教。”

    孟子一出。

    高、张二人脸颊不由得抽搐了下。

    在文人看来,天生孔子,教仁者爱人。继生孟子,道出了“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万古不变的至理。

    秦朝不尊孔孟,三世而亡,到了汉文帝真正明白了这个道理,恭行检约,君臣共治,以民为本,我华夏才第一次真正有了清平盛世。

    之后,多少次改朝换代,凡是君臣共治,以民为本便天下太平,凡一君独治,弃用贤臣,不顾民生,便衰世而亡。

    但到了大明朝,却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太祖高皇帝出身贫寒,马上得天下,悉知百姓之苦,惩贪治恶,轻徭薄赋,有德惠于天下。

    可也就是从太祖高皇帝种下了恶果,当时居然将孟子牌位搬出孔庙,只因不认同“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治国至理,厉行一君独治。

    凡大明朝后世之君,无不置内阁视同仆人,设百官视同仇寇,说打就打,要杀便杀,授权柄于宦官,以家奴治天下。

    将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视同朱姓一家之私产,传至今日已历一十一帝,尤以当今皇上为甚!

    二十余年不上朝,名为玄修,暗操独治,外用奸佞,一心搜刮天下民财。

    多少科甲出身的官员,有良知的拼了命去争,都丢了命,无良知的官员干脆逢君之恶,顺谀皇上。

    皇室大贪,他们小贪,上下一心刮尽天下民财,可怜大明百姓苦上加苦,有多少死于苛政,有多少死于饥寒!

    不过。

    这话我大明朝的君父不爱听。

    凡君父不爱听的,天下臣民无人敢说,凡君父不爱看的,天下臣民无人敢言。

    君父厌恶孟子,尚在太祖高皇帝之上。

    因此。

    裕王府内,多少年从未有过孟子声符,多少师傅从未讲过孟子之说。

    压抑多年的裕王,在得到严氏父子、徐阶等大半个大明朝文官支持后,终于有了反抗君父的想法。

    高拱和张居正对望了一眼,见裕王这般大胆地开口,立刻意识到了裕王这是放飞自我了。

    殿下,您还不是太子呢!

    大明朝的君父,还如东升的太阳,俯瞰着两京一十三省。

    最关键的一点,君父的龙体,裕王没见过,内阁是见过的。

    与裕王这说完就有可能完的躯体相比,君父修道有成,恢复年轻的龙体,说不定能再执掌大明四十年。

    高拱、张居正忧虑地叹了口气。

    “太岳,孟子之学你钻得深,就由你给王爷答疑解惑吧。”高拱退后了半步。

    张居正脸颊又抽搐了下,很想说句我也不行,但裕王在上,只得道:“请王爷示下。”

    “孟子说:“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请问张师傅这是何意?”裕王说道。

    张居正心中了然,这哪是裕王问书,分明是借孟子之口教育他和高拱,却佯装不知,答道:“王爷这个问提得好。孟子讲的这个是天命。

    没有一样不是天命,顺从天命,接受的是正常的命运。

    是以懂天命的人不会站立在危墙下面。

    尽力行道而死的,是正常的命运,犯罪受刑而死的,不是正常的命运。”

    高拱垂首而立,忽然有种难言的悲哀涌上心头。

    不知道严嵩、严世蕃父子到底给裕王灌了什么迷魂汤,都让裕王自认自己是天命之人,张口闭口都是天命。

    顺从裕王是天命,顺从严嵩、徐阶、严世蕃是天命,能得善终。

    不顺从裕王,不顺从严嵩、徐阶、严世蕃,就是逆天而行,迟早要受刑而死。

    裕王府过往的师傅中,高拱自认对裕王是熟悉的师傅之一,原来一直觉得裕王成皇帝后,会是个勤勉、贤明的君王。

    现在,高拱却不敢这样想了。

    严嵩、严世蕃是什么样的人,徐阶的淞江府徐家在江南为祸如何,裕王全是知道的。

    可为了得到严氏父子的支持,为了得到徐阶的支持,裕王选择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这样与恶同行的人,真能成为圣明君主吗?

    不管高拱怎么想,裕王和张居正的问答还在继续,裕王见张居正故意装糊涂,索性更直接道:“张师傅,若君子已在危墙之下,孟子给出远离危险的办法了吗?”

    “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焉可等闲视之。”

    张居正知道裕王想说什么,释意道:“君子要远离危险的地方。包括两方面:一是防患于未然,预先觉察潜在的危险,并采取防范措施;二是一旦发现自己处于危险境地,要及时离开。”

    闻言。

    裕王深以为然点了点头,然后,凝望着张居正和高拱。

    二人立刻明白了裕王的意思。

    站在朝中文官的对立面,就站在了危墙下,既然高、张明知危险,不想着防患于未然,反而站在了危墙下面,接下来,就及时离开吧。

    裕王是厚道的。

    许诺严家日后门楣不减,唯一的条件,就是放高拱、张居正安全离开朝廷。

    在之前的互相参劾中,严嵩、徐阶、严世蕃损失大了,完全是不死不休的架势,能愿意放二人离开,裕王是废了大力气的。

    只要高拱、张居正愿意主动辞官还乡,就能得一条活路,连带着被抓的葛守礼等人,也能得一条活路。

    哪怕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知己朋友想想。

    高拱突然抬起头,说道:“王爷该是还没读到《孟子》的告子上篇。

    王爷,“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