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天。

    可有鬼神?

    在无数人亲眼目睹下,决口处被河道中不知从何而来的大石先封住,然后,细石、碎块填充在缝隙处,再就是沙子、黄泥均匀覆盖在上面。

    一层石块、一层泥沙,往复数层,决口处被封堵地严严实实,再无一滴水涌出大堤。

    以决口处为辐射,整个大堤被重塑加固,原本汹涌且浑浊的江水,忽然变得和缓且清澈,顺流而下。

    不过,江水和缓只是没有参考物制造的错觉,真实的水速依然非常地快。

    碧空万里的晴日,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大日,小雨,同时出现。

    有建德县民俯身用双手捞起一捧水,阳光下,从指缝流出的江水熠熠生辉,喝入口中,有股透入心肺的清甜。

    旁边的老人见状,连声呵斥,“小五子,那不可能喝,会招疫的,快吐出来!”

    洪涝水中,不知死了多少东西,喝了十有八九要得病,穷苦人家,可得不起病。

    那小五子还趴在大堤上,就那样仰着头,望着耆老,一边脸哭一边脸笑,“耆老,甜的!甜的!”

    “这是苍天赐给我们的水!”

    说着。

    小五子又捧了捧水,用手肘支撑堤岸爬起来,如同献宝一般来到了耆老面前。

    那耆老看着逐渐滴落的江水和焦急的小五子,以及周遭众多震惊探寻的目光,心一横,“你个小五子,偷了我院子里那么多桃子,以后你要把我院子里那两棵桃树照顾好,不然,我到地下也饶不了你!”

    耆老无后。

    但却看的很开,笑骂了小五子几句,便低头饮尽了那捧水。

    淳安年年水灾,邻近的建德也相差无几,年事已高的耆老是见过人喝不洁的江水的。

    哪怕是好人喝了,也会招来病患,身体有不同程度的反应,当腹部有反应时,耆老下意识地捂住了腹部,眉头紧皱。

    在身边百姓不安时,耆老“痛苦”的面容,转为了“舒服”,身体中仿佛有一股暖流在流动,滋养着全身。

    过往的沉疴,在这时,竟出奇地消失了,浑身上下没有丝毫痛楚,精神头出奇地好。

    就和传说中的“回光返照”一样,但又不完全一样,身体里没有那种盛极而衰的感觉。

    耆老不由得发出与小五子相同的感慨,“甜!”

    “好甜!”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出现了“神迹”,本就笃信鬼神的百姓率先动摇了,纷纷俯身捞起江水喝。

    当一个个百姓身体有了向好的变化,所有大堤上的百姓都来到了堤岸边捞起江水喝。

    只有拄枪、挎刀和扛着沙包的兵士们没有动作,或许兵士们也有饮江水的想法,但没有军令就无人敢动。

    “去饮水吧。”

    戚继光注意到兵士们中间的骚动,随即下达了军令。

    望着冲到堤岸边的兵士们,戚继光心神俱震,大军最擅杀伐,既然有“神迹”,那会有“鬼迹”吗?

    但神鬼念头只在戚继光脑海中一闪,就消失不见了,“神迹”降于新安江,降于大明朝,降于嘉靖朝,便代表天佑中华,天佑皇上。

    我天佑之军,纵使杀再多人,亦是替天行道。

    如果“神迹”降于敌人、降于敌处,那便是苍天不仁,我大明正义之师,当逆伐苍天,替天下苍生杀出一条生机!

    杨金水伸出一只手掌接着淅淅沥沥的雨滴,望着晴空,两眼闪着光:“老天爷降祥瑞了!”

    从古至今。

    或许没有比当今圣上更喜欢祥瑞的了。

    从嘉靖二十一年皇上搬入西苑,到今嘉靖四十年,十九年里,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各级官吏进献祥瑞次数达三十八次之多。

    平均一年要有两次。

    这些祥瑞包括了各种超自然现象,也包括一些神物白鹊、白兔、白鹿、白龟、五色龟等动物,以及仙桃、仙露、仙丹等物品,种类繁多,层出不穷。

    皇上对这些祥瑞深信不疑,认为这是上天的垂赐。

    新安江的神奇,不能请皇上到这里看,但这场神雨,却能以玉瓶装载进献皇上,让朝天观用作炼丹想必有奇效。

    杨金水与其他浙江官员不同,他的头上,就宫里那一块云,只要那块云无雨,他便无虞。

    命随从太监去取和田白玉瓶接无根神雨,杨金水望向了胡宗宪,只听胡宗宪缓声说道:“皇上有德啊!”

    就这一句话。

    郑泌昌、何茂才脸上的喜意立刻凝固了,杨金水眼睛里浮现出震惊之色。

    将新安江神迹,神雨尽皆归为皇上功劳,杨金水觉得,胡宗宪不仅适合当官,更适合进入司礼监。

    胡宗宪望着形形色色的百姓、兵士们,对身边的徐渭说道:“传下去,这江水、这神雨,是我大明朝的祥瑞,是我大明朝皇上敬下来的。”

    祥瑞!

    皇上!

    传入了所有的人心中。

    开始还是瞬间的寂静,紧接着那个小五子就朝北而跪,扯开了嗓子:“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欢呼声传遍了新安江大堤,九县的神迹,九县的生民,面北齐颂皇上的恩德。

    大堤固若金汤,新安江桃花汛水患自此而终,但赈灾淳安的事还远没有结束。

    几根巨烛熊熊地燃着,胡宗宪正写着奏疏。

    还是没有风,杨金水、郑泌昌和何茂才闷坐着,雨后的虫叫声总是格外响亮,响亮得让人心烦。

    “一百万石粮食的粮船已经运往淳安,部堂大人,总可以杀人了吧。”何茂才出声道。

    九县知县、河道衙门监管,绝不能活着等到朝廷的钦差,不然,整个浙江官场就完了,甚至,连京里都会受到连累。

    而能杀他们的,唯有胡宗宪手里的王命旗牌,鬼知道胡宗宪奏疏里写的什么?

    “分洪淳安,解了建德八县之危,粮食有了,但百姓还要抓紧赶插秧苗,这样秋后还能有些收成,可遭灾过的田地,收成必然不会多,再负担赋税恐怕就会有许多人活不下去,因此,我想上疏皇上,免淳安三年赋税。”

    说着。

    胡宗宪拿起那道奏疏往案前一摆。

    郑泌昌和何茂才沉默了,他们还没有忘记之前许诺给京里的五十万亩田地。

    要是在这奏疏上署了名,淳安百姓是吃着织造局的粮,秋后照常收成,还得三年免税,鬼才会卖地。

    没人卖地,浙江官场又该怎样向京里交差?

    郑、何二人又都望向杨金水。

    “我同意。”杨金水说话了,眼睛却还闭着。

    经此一事,与西洋商人那七十万匹丝绸生意的功劳他已不想了,现在想的,仅“杀人脱罪”四字。

    至于浙江官场的交差,和织造局有什么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