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金水跳反了!

    郑泌昌和何茂才也来了火气。

    “这样的奏疏,我们可不署名。”郑泌昌阴沉着脸。

    严党、清流合流后,天下文官俱是一家,内阁,就成了两京一十三省所有官员的天。

    胡宗宪仗着严嵩得意门生的身份,可以不在乎小阁老、徐尚书交给浙江官场的任务,他们不行。

    田地的事,没有多,也要有少,不然,没办法交差,这浙江布政使、按察使也就当到头了。

    不管怎样,淳安的田,必须要买!

    “如果秋后饿死了人,逼得百姓造反你们也不管?”胡宗宪丝毫不假以颜色,立刻问道。

    “那是你的事!”何茂才也出声道。

    说到底,胡宗宪才是浙直总督、浙江巡抚,手握军政大权,是当之无愧的浙江一把手。

    当浙江出现反民,镇压反民的事,要胡宗宪来镇压,京里来问责,胡宗宪这个一把手也跑不了。

    胡宗宪一掌拍在了大案上,站了起来:“汛期关堰是我的事?新安江九县决口是我的事?决口淹田也是我的事?”

    郑泌昌一愣,接着缓过神来,也在身旁的案几上一拍,站了起来:“谁汛期关堰了?九县决口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谁又决口淹田了?”

    汛期关堰,是奉了朝天观法旨。

    九县决口是新安江大堤粗制滥造,是河道衙门监管宦官的问题。

    决口是为淹田?

    有这事吗?

    “部堂大人,决了堤,我们知道你火气大,想要杀人,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花了大力气,把九县知县找到了,还说动了杨公公把李玄送来,你还想怎样?”

    多年配合,何茂才开口时机非常合适,二打一,“部堂大人,你是严阁老的爱徒,你可以这个不理,那个不踩,连小阁老的面子都能不给。

    但我们不行,十年寒窗苦读,数十年如履薄冰,我们才走到如今,我们可是归内阁管!

    你要真想翻脸,就去跟小阁老翻去。”

    随着胡宗宪步步高升,成为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在严阁老那,俨然一副严门大弟子的模样。

    在这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时候,胡宗宪作为严门大弟子,是能当严嵩半个家的,哪怕与严世蕃有了正面冲突,严嵩多时不会护着亲儿子,而是会护着胡宗宪。

    胡宗宪平静如水,不再跟他争吵,说道:“来人,叫胡柏奇进来!”

    杨金水一怔,郑泌昌、何茂才顿时没有了之前的气焰,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门边。

    胡柏奇身着素衣,走进来时平稳而坚定。

    胡柏奇没有看杨、郑、何三人,径直走到父亲胡宗宪面前,从衣袖里掏出了一叠供状:“父亲,小阁老的书信,让哪些人毁堤,淹完田后又有哪些人得利,都写在这上面,儿子签了字,九位知县也签了字。”

    严世蕃了解胡宗宪。

    知道胡宗宪哪怕是死也不会去干毁堤淹田的事。

    所以,在调胡宗宪去前线绘制海防图时,另送一道以严嵩口吻书写的书信给就在浙江的胡柏奇。

    以胡柏奇沿承父亲胡宗宪的智慧,不难猜出这信不是师爷写的,是师叔写的。

    但正如信中所言,父亲是不会干毁堤淹田的事,可另一面,是师叔代师爷的命令。

    胡柏奇也是当儿子的,很清楚父亲对儿子的爱护,知道什么叫疏不间亲。

    真要让父亲和师叔对立,师爷夹在中间两头为难,都难受。

    与其让三个人难受,不如他胡柏奇自己承受。

    种种情绪下,胡柏奇以孝道之名,代父亲出现在新安江九县,以威胁暗逼的方式,带着九县知县“消失”了。

    胡宗宪望着三儿子心痛欲绝:“放下吧。”

    胡柏奇双手将供纸放在大案上,然后,退后了一步,跪了下去:“天一亮,儿子就要走了……儿子不孝,不能再伺奉父亲了,万望父亲身体多多保重,兄长们多多尽心。”

    说罢。

    胡柏奇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大步走了出去,走向了门外的杀人柱子。

    注视着胡柏奇与李玄等人绑在一起,杨金水、郑泌昌和何茂才,都懵在那里。

    虎毒尚不食子。

    为了淳安百姓,胡宗宪竟让自己亲儿子以状纸、以死相逼他们同意减免税赋。

    这样的翻脸,就不止是翻给他们,翻给小阁老了,这是要把整个大明朝官场掀翻了。

    值得吗?

    三个人都沉默了。

    “为了我浙江百姓,为了我大明天下,我的儿子可以死,我也可以抬着棺材进京,我再问你们一句,是让我送状纸进京,还是你们在减免淳安赋税上签字?”胡宗宪双目通红,眼睛里全是血丝。

    这些日子,他为了新安江大堤,连一时一刻都不敢睡,精神早就到了极限,现在,连儿子都要死了,看上去就像疯魔了一样。

    在性命,仕途之间。

    郑泌昌终究选择了退步,“部堂大人既然都这样说了,为了我浙江百姓,为了我大明朝天下,纵使今后几年皇上怪罪浙江、杭州府税赋少,我们也要让淳安减负。”

    “理应如此。”何茂才连连点头。

    “那就签吧。”杨金水起身,向着那书案走去,落了上名。

    郑泌昌、何茂才对视了一眼,也落上了名。

    王命旗牌下,一根根杀人柱子相继倒地。

    那道奏疏即刻入京。

    然联名奏疏刚离开,圣旨便降到了浙江。

    沈一石的百万石粮食运到了淳安县,御医也在赶去淳安县的路上,对淳安百姓来说,赈灾只是刚刚开始,但对浙江官场而言,已经结束了。

    圣旨中,调动附近三省粮食可以省略,底下人只要按部就班放沈一石的粮即可。

    那么,胡宗宪该做的,就是带罪官入京了,但那染血的王命旗牌在风中摇曳,哪还有什么罪官啊?

    事已至此,胡宗宪顾不得送儿子下葬,让徐渭帮助入葬,就独自踏上了进京的路。

    说是独自,却又不准确,几乎同时,江南织造局兼浙江市舶司总管太监杨金水也得到了司礼监诏其入京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