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的小妾?”

    房梁之上,狄湘灵看着这位胡娘子,半边身子几乎都探到床底下,也顾不得灰尘弄脏精致的发髻,只是咬牙切齿,脸部代偿,似乎要取某件东西。

    她当然也不急着走了,就这般静静地俯视着。

    狄进对这次调查的整体规划是,先观察刘府下人的神情,看一看有没有人对刘从广之死表示悲切,一旦有就记住样貌和姓名,接下来作为证人询问。

    再到刘从广尸体的房间仔细进行现场勘查,寻找可能被开封府衙忽略的线索,如今线索没找到,但太干净了,也是一种线索。

    接下来,就是涉案的几位重要目标了。

    前日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刘从义、昨日派宅老将《苏无名传》送去府衙作为线索的刘从德、妾室胡娘子、正妻秦氏和一子一女,尤其是那个说不出话来的女儿。

    现在其他人暂且不说,胡娘子倒是主动送上门来。

    此女小家出身,没什么身份和背景,但生得美艳动人,被刘从广纳入家中,独得宠爱,却又传出不守妇道,与男子相通,府中下人都有闲话。

    不过纸是包不住火的,如果通奸属实,那么总有一日刘从广会发现,到时候以此人的性子,胡娘子的下场可想而知。

    妾室的地位有时候低得难以想象,就这么说吧,宋朝主人家打死婢女,即律法定义上雇佣来的女使,有可能会受到责罚,而历史上确实有惩戒的例子,但主人家打死通奸的妾室,官府是根本不会过问的,更别提杀夫了。

    所以正常的发展,家中作主的刘从德,一旦拿着《苏无名传》,认为胡娘子是按照上面通奸杀夫案的手法,杀害了他的弟弟刘从广,那么直接将胡娘子打死都是可以的。

    当然,现在案子已经被太后关注,不可能处以死刑,要移交开封府衙审问,偏偏开封府衙告知刘府,目前并无证据证明胡娘子为凶手,将她看在屋子里即可,不可私自提审,更不可用刑。

    “正常妾室没了宠爱的夫郎,又险些遭此厄运,不该躲在自家屋子里,战战兢兢么?这女人胆子倒大,竟然敢来凶杀现场?”

    在狄湘灵审视的注视下,胡娘子终于成功了,只听得咔嚓一声,似乎揭开了一块隔板,然后探手将一物取了出来。

    胡娘子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面已经是一层细密的汗水,但望着手中之物,眼神热切至极,激动得身体都颤抖起来。

    从狄湘灵的视角轻松地看到,那是一个看上去就很牢固的盒子,还上了锁。

    胡娘子喘息片刻,缓过劲来,从腰间取出一把精致的钥匙,插入锁孔,转动起来。

    最终盒子开启,露出里面一沓纸张。

    “嘻!”

    胡娘子取出其中一张,仔细看一遍,顿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里竟是带着几分神经质:“终于!终于到手了!”

    “商铺么?不……等等!莫不是京师的房契?”

    狄湘灵看得清楚,那纸张的格式应是契书,原以为是商铺,但见对方激动到这個程度,突然意识到,莫不是京师的房契?

    如果是别处的房产倒也罢了,京师的房产啊,不夸张的说,只要在内城的,哪怕是一座单进的宅子,也是一笔巨额的钱财!

    而这个盒子的契书,有整整五张!

    “嘻嘻!嘻嘻!”

    胡娘子又神经质般地笑了几声,然后将这些契书小心翼翼地叠好,塞入腰间,但想了想,取出其中一张,塞入床的缝隙中,又将盒子锁起,重新塞回床下。

    她的心态还是很沉稳的,并非大概糊弄一下,而是将其完全放入暗格里面,盖好外面的隔板,确定不知情者无法发现,这才起身。

    起身之后,再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甚至来到桌边的镜子前,理了理发髻,不让外人看出来。

    这一番忙碌可是大耗体力,更耗时间,外面都已经天暗了,各房中的烛火燃起,这间屋子里却还暗着,胡娘子照着照着,隐隐缩了缩身子,有些害怕。

    但片刻后,她又似乎想通了,朝着床上拜了拜,声音娇滴滴地道:“夫郎,你既已去了,在天有灵,也不希望奴家孤苦伶仃吧?这些奴家便领了,总比留给那毫无情分的正妻和那盼着分家的兄弟要强!”

    狄湘灵觉得,可以彻底排除胡娘子的嫌疑了。

    除非对方是个藏而不露的绝顶高手,能得知自己在房梁上盯着她,否则根本不需要一个人自说自话,惺惺作态。

    而从胡娘子的话语里,不仅说明了刘从广不是她所杀,毕竟在天之灵还要保佑,还漏出了不少情况。

    与正妻毫无情分很正常,毕竟都想要宠妾灭妻了,即便以前恩爱,现在估计也相看两相厌,倒是刘氏准备分家,这很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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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族分家是正常的事情,有的是为了开枝散叶,遍布四方,有的则是为了躲避朝廷的劳役,特意降户。

    但外戚刘家并不符合这两点,这所谓的分家,是兄弟之间对财产的争夺么?

    所以刘从广才要将宅子的房契,小心翼翼地藏在床下面,而且从目前的情形来看,别人确实不知道,却终究瞒不过这个宠爱的枕边妾室,结果死后趁着无人注意,马上将其遗产划拨到自己的兜里……

    “算得挺精明,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狄湘灵往外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身形悄无声息地掠了下去:“现在还不能让这个小妾被定罪,也罢,我就勉为其难地帮你一下吧!”

    “呼!”

    胡娘子此时已经准备离开了,但打开门后,突然觉得身后似乎吹过一阵阴风,浑身一激灵。

    可没等她来得及回头瞧,脸色已经变了。

    因为一行十几个人举着油灯,朝着这个院子走来,为首的视线与她对了个正着,然后立刻喝道:“贱人!你果然在这里!”

    胡娘子勉强镇定下来,走出房间:“这不是二哥儿么?怎的对奴家这般恶语相向?”

    刘美共有五子,一个夭折,一个病逝,活到现在的就是大郎刘从德、二郎刘从义还有最小的五郎刘从广。

    来者就是二郎刘从义,面沉似水,冷冷地道:“二哥儿?你这贱妾也配这般称呼我?五弟糊涂,想要宠妾灭妻,我早就不想由着他胡来了,没想到……还是晚了!晚了啊!”

    胡娘子眼眶就红了,泣声道:“夫郎前日刚遇了不测,如今尸骨未寒,阁下做二哥的,就要欺压奴家这未亡人么?”

    刘从义闻言直接朝着地上啐了一口:“还敢在此惺惺作态?把人带上来!”

    两个婢女被带了过来,一个安然无恙,另一个浑身是伤,垂着头,都被打得快要晕厥了。

    胡娘子先看向那个安然无恙的婢女,悠悠一叹:“锦娘,竟是你通风报信么?”

    又看向那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目露心疼,语气低沉下去:“芸儿无辜得很,只是亲近奴家些,你们何苦下这般毒手呢……”

    刘从义理都不理,大喝道:“说,伱这偷人的贱妾,明明被关在屋内,来此作甚?”

    胡娘子泪水涌出:“奴家从未偷人,只是那些下人嫉恨奴家得夫郎宠爱,搬弄是非……此来是为了祭拜夫郎!”

    刘从义冷笑起来:“祭拜?呵!怕不是过来偷拿五弟的遗产,准备伺机逃走吧?”

    胡娘子身子微微一晃,虽然还在哭泣,但声音已然不可遏止地颤了颤:“你血口喷人!”

    “由不得你不承认!去,搜身!”

    刘从义大手一挥,三名仆妇闪了出来,直接朝着胡娘子逼去,其他的下人也虎视眈眈。

    胡娘子往后退了一步,但知道自己如果真的要跑,那下场估计就是当场被打得半死,眼中已经浮现出绝望,尤其是当一名仆妇的手伸向腰间的时候。

    但那腰间的手仔细搜查后,却什么都没有摸到,然后是浑身上下,甚至连私密处都没有放过,最终三名仆妇退开,对着刘从义摇了摇头。

    胡娘子知道腰间空空如也,刚刚取到的房契消失不见了,一下瘫倒在地,不知是喜是悲。

    而刘从义则皱起眉头,几乎是脱口而出:“没有?不可能!爹爹当年被这小五灌了迷魂汤,把家中钱财都给了……”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但意思已经露得差不多了。

    当年刘美还活着的时候,最偏心小儿子,家中许多财产都偷偷给了刘从广,而作为刘从广的宠妾,在这个关头偷偷溜入死人的屋内,除了取那钱财外,还能做什么?真的祭拜么?他才不信!

    刘从义大是不甘,但也知道仆妇搜成那般模样都没有,是真的没有,烦躁地摆了摆手:“将她重新关起来!这次一定要看牢喽,谁都不准接近!”

    “是!”

    仆妇上前,左右将胡娘子硬生生拽了起来,用的力气之大直接让抽泣变成惨叫,但显然也没人理会,拖着就走。

    自始至终,没有人再往刘从广的屋子里,看上哪怕一眼……

    片刻后,狄湘灵潇洒地从屋内走出,先是对这大族之争摇了摇头,然后拍了拍手中的五张房契,学着刚刚胡娘子的笑声:“嘻嘻!嘻嘻!”

    笑完后,自己都觉得恶心,吐了吐舌头,身形一晃,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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