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试省元……”

    当省试的榜单,出现在皇城司的大案上,江德明的表情扭曲了一下,但相较于之前,已经有些平淡了。

    自从上次太后夸了狄进那一句话,江德明就再也没敢让皇城司找那位的麻烦,就算有恨意,有怨气,也得自己吞下去,在肚子里化掉。

    当然,作为下面没有的内官,什么都能化去,唯独仇恨化不掉,只能深深压下,等待有朝一日,冷不防地捅对方一刀。

    但现在看着榜单,江德明觉得这一刀恐怕要很晚很晚才能捅出去了,甚至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都没机会了。

    因为这位怕不是奔着连中三元去的。

    历史上的北宋,一共有六位连中三元的大才子。

    其中两人英年早逝,十分可惜,剩下的四人中,后世知名度相对最高的是冯京,两娶宰相女,三魁天下元,比冯京名声稍次一些的,恰好就在如今的时代活跃着。

    一位是如今的首相王曾,以门下侍郎兼户部尚书、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玉清昭应宫使,也是地位成就最高的一位,单单就是拿下权臣丁谓,就对稳定国家大局功不可没。

    一位则是上一届的状元宋庠,历史上后来也拜相,话说这位还有个趣事,他原本殿试不是第一名,头名是他的弟弟宋祁,宋庠排在第三,结果礼部都要放榜了,刘娥却说弟弟不该排在兄长之前,把宋庠排到第一,把弟弟宋祁排到了第十,故有兄弟“双状元”之称。

    但也正因为这样一换,原本前两场就中了头名的宋庠,便得到了三元魁首的殊荣。

    再结合之前举过的例子,那位由于在殿试时写的文章触怒了皇帝,由此丢掉了三元魁首的荣耀,可以见得,殿试的主观影响,比前两场都要大得多。

    所以就连江德明都知道,殿试主要就是看官家的喜爱,当然现在官家不能完全作主,还是看太后的喜爱。

    如果在刘家之案发生后,那狄进想要得太后喜爱,是不可能的事情,不把他排到最后去就不错了,想要找借口有的是,毕竟他才十七岁,年轻人不能抬得太高,容易栽跟头,得多多磨砺,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可在京师灭门案发生后,太后对于此人的态度又完全不同了,街头巷尾的传言大大地削弱了那位王爷的威严,百官里对于那位装病的王爷,也不再是怜悯之情,更何况还有公主和驸马的臭名昭著,这一起案子,对于赵宋皇族的打击巨大,是之前太后执政都办不到的。

    所以现在……

    十七岁怎么了?十七岁就有如此才干,更要让国朝出一位最年轻的三元魁首啊!

    江德明想到这里,一口气狂涌上来,但又被其硬生生压了回去,在胸口滚了滚,一点点地泄了下去,最终化作一道排泄之气,委委屈屈地放了。

    正当这时,贾显纯匆匆走了进来,迎面就感到一股异味扑面而至,顿时觉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让顶头上司尴尬了。

    偏偏还不能有丝毫异样的表现,只能故作不知,鼻孔都不能稍稍收缩一下,来到面前,恭敬地道:“都知!”

    江德明确实有些尴尬,再看这个下属没有在那位坐大之前,拿出切实可行的打压方案,心头愈发不喜,面沉似水:“何事如此急切?”

    贾显纯暗暗叫苦,自己怎的这么倒霉,双手奉上密件:“地方察事有密报传来,十分紧急,属下不敢怠慢,请都知过目!”

    江德明接过密件,扫了一眼,眉头顿时一皱。

    所谓地方察事,是皇城司当年安排在各地的耳目,将周边州县的密报不断传递到京师,但渐渐的,随着这些人在当地的坐大,再加上京师的皇城司并没有多么威风,态度就变得越来越敷衍。

    并州雷彪那种绝不是最桀骜的,有的甚至直接抗命。

    而还会严格执行京师皇城司命令的,实际上主要集中在开封府及周边区域,比起西京洛阳那边的察事,就比较老实。

    这份密件,就是西京传来的,江德明却敏锐地察觉到不会是好事,摆了摆手。

    贾显纯忙不迭地退下,待到了外面,才舒了口气,不用憋住呼吸了。

    堂内的江德明先查看了封口,确实没有被拆开后,再打开密件,扫了一眼,面色就不可遏止地变了。

    上面只有一句话——

    永定陵中,有贼人欲对李顺容投毒,被驻守禁军擒获。

    对天子生母投毒,这无疑是天大的事情,所幸李顺容的身份是隐秘的,如今的小皇帝并不知道太后不是他的生母,自己的生母正在为先帝守陵……

    问题在于,江德明曾经想过投毒,用那种慢性毒药,尸检都很难察验出来的,让李顺容识趣地离开人世。

    可自从侄子江怀义没有将那个知情的宫女抓回来,连自個儿都疑似失陷在并州后,江德明就是再狂妄,也不可能在这个关头去做什么,反倒一直在戒备,害怕有人将此事捅出去。

    所以此次,根本不是江德明派人做的。

    这位提举皇城司的大内都知,眯起眼睛,稍加思索,脸色剧变:“不好!有人要害我!”

    ……

    家中。

    这几天拜访之人络绎不绝,热热闹闹庆祝完省试发榜的狄进,同样在书房中查看信件,面前还站着一位许久不见的熟人。

    雷九。

    早在国子监解试结束后不久,这位雷老虎培养的精干手下,就接到雷老虎二儿子雷濬的信件离开,前段时间三儿子雷澄也被其兄长一封信件叫走了。

    对此狄进自然不会说什么,他和雷家是在朱氏一案中的合作关系,雷家并非下属,自然不会任由他安排。

    不过有一点,狄进是强调过的,他还有一位相处时间虽然不长,但十分合得来的朋友,也牵扯到了朱氏的案件里。

    那就是狄青,如今正在永定陵当禁军,雷家单独行事可以,却不能连累到狄青。

    事实证明,雷家并没有连累狄青,相反双方配合,倒是让案情有了决定性的进展。

    既然发现,有人准备对官家的生母李顺容下手,那么最关键的事情是什么?

    不是将贼人抓出来,而是要保证李顺容的安全。

    所以狄进才让狄青借着军队老兵对新兵的打压,前往真宗的永定陵,当上了一名驻军禁卫,顺理成章地与李顺容接触。

    是金子总会发光,狄青不负历史上的威名,还真的察觉到不妥,并且成功保护了李顺容,立下大功。

    雷濬则带领雷家精锐,硬生生追上了那个下毒失败后即刻逃窜的贼子,将之生擒活捉。

    在完成这件事后,雷濬立刻让雷九来京师通知,商量下一步如何在朝堂上,将这群人与其背后的指使者公之于众。

    狄进仔细看完信件,明白了事情的大致过程,开口道:“贼子已经交代,是皇城司指示他毒害李顺容的吗?”

    雷九道:“此人是个死士,用了刑也拒不交代,但除了皇城司,没有别人有这么做的动机!”

    狄进微微摇头:“不能如此断言,江怀义这么久没有回京,莫老又失去联系,江德明肯定知道皇城司在并州的抓捕行动失败了,在这个关头,他还敢继续谋害李顺容?”

    雷九低声道:“公子,或许江德明也不想干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可上面有命,他不得不从……”

    狄进明白这位的意思,就是说太后刘娥下达命令,江德明哪怕害怕暴露,为了不失去太后的宠信,还是得照办。

    但经过这段时间对朝堂的观察与政局的了解,狄进并不觉得刘娥会这么做。

    与个人品德无关,说得直白些,刘娥或许内心阴暗,恨不得李顺容去世,但指示手下的心腹内官,运用皇城司的力量,去害死天子的生母,这种事情不光是恶毒,关键是愚蠢。

    原本李顺容已经在先帝皇陵守陵了,根本回不来,京师里的知情者默契地不出声,现在还要去加害对方,试问如果这等事情暴露,那不仅赵祯与她反目成仇,母子情谊恩断义绝,百官也绝对不会容许这样的太后继续执掌国朝,刘娥的执政太后之位,可能一朝之间就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收获与付出完全不成正比,以刘娥的政治智慧与理智的处事风格,怎会做这样蠢的行为?

    所以狄进偏向于,江德明是主动去做的,或许他会错了刘娥的意思,或许他有什么额外的目的,再加上太监身体残缺后,心灵都很扭曲,赵祯的第一任郭皇后还是被太监毒害活埋的呢,害死一个已经在皇陵的先帝嫔妃,又有什么不敢的?

    但同样的道理,江德明原本的计划,是神不知鬼不觉,不会让外人察觉到这是一场谋杀,只会认为守陵的嫔妃身患疾病,病重去世了,现在已经在暴露边缘,他还继续做,那就是纯粹的作死了。

    太监疯狂,同样也不会找死。

    狄进缓缓地道:“先将贼子的供词拷问出来,此乃大案,口说无凭,更不能靠推测,必须要让关键证人交代,我们再行安排。”

    雷九目光闪烁了一下,抱拳道:“明白!”

    狄进看着对方离开,想了想,唤道:“朱儿!”

    朱儿很快走了进来,行礼十分标准:“公子!”

    狄进打量着她,由于是时常见到的身边人,往往难以察觉到改变,实际上与去年来京师的路上对比,那个牙尖嘴利的小女贼,此时已经变成了珠圆玉润的小丫鬟,并且十分安于现状。

    许多反贼都是如此,如果真给他们十几亩良田,说不定在家安安分分地种田,根本不会去想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大事业,正应了那句话——使我有洛阳二顷田,焉能佩六国相印?

    现在朱儿也是类似,她的日子过得很舒坦,昔日的戾气消磨了,学会了女红,积攒下月钱,前段时间还和林小乙商量着,准备在大相国寺那边租个摊位,卖点自己独特的手工艺品。

    “有人要害永定陵里的李顺容,已经被雷家拿住,无论是不是皇城司做的,这起案子都再度被牵扯出来了!”

    所以当狄进说起来案情进展时,朱儿愣了一愣,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说实话,她都以为这位公子不会再深查这件事了,毕竟在有了大好前程的情况下,贸然涉及到皇帝的生母和养母之间,尤其是那位养母还是如今执政的当朝太后,这绝对不是明智之举,稍有不慎,便是自毁前程。

    朱儿终究不是真正的婢女,想了想也就干脆道:“公子,那些亲自追杀我的皇城司,都被雷家解决了,至于京师皇城司的,也是一群废物,既然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反正我是不想管了,现在这样挺好!”

    狄进正色道:“你能这么想确实很好,但有些事情,一味避让,是避不开的,与其当它找上门时猝不及防,不如未雨绸缪,做好万全的准备!”

    朱儿无奈:“公子当时吩咐的事情,我都照办了,包括寻找与我一同当作婢女的证人……”

    狄进看了看她:“你这半年间还是有些改变的,那些证人还能认出你么?”

    朱儿不高兴了,捏了捏胖嘟嘟的脸,又有些迟疑起来:“我变化有那么大么?”

    这照片是你吗?那时我还很瘦……

    “也罢!我恢复恢复吧,保证让她们认出来!”朱儿拍了拍脸颊,下定决心,又有了几分江湖女子的飒爽之气。

    狄进道:“不必强迫自己,江湖女子也能过普通的日子,你可以不把两者分得那么开……”

    朱儿隐隐有些明白,行了一礼:“是!公子!”

    她能感受到这位的善意,心中也想报答,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暗暗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国朝本来又将出一位三元魁首的,还是最年轻的三元魁首,但参与到这种案子里,恐怕悬了……

    待得书房内再无旁人,狄进坐在桌前,同样陷入沉思。

    雷九怀疑自己退缩了,不想查案。

    朱儿奇怪自己为何不退缩,还想继续查案。

    他们会产生这样的疑虑倒也正常,人都是会变的,别说距离并州案发,过去一年了,就算是几个月,都可能产生别的想法。

    但狄进有一点始终不变,他知道侥幸心理,万万要不得。

    并州那些事已经发生,雷家牵扯到里面,杀了江德明的侄子,三班借职江怀义,所以雷家很紧张,始终害怕皇城司事后发难,波及全族,必须要让现任的皇城司提举江德明死了,才能安心。

    同样的道理,狄进在并州也向河东路提点刑狱公事杜衍,报备了此案,正是有了杜衍的支持,他才能压服雷家,同时寄应开封府,来到京师,接连拿下解试和省试,在开封府的名声越来越大。

    这个时候,觉得现在的地位水涨船高,害怕影响前程,不想查当年的案子?

    真要如此想,才会身败名裂!

    不过如今的时机确实不巧,正好省试结束,殿试即将开始,而殿试上刘娥恰好掌控着调整排名的权力,偏偏调查天子生母案件,那绝对是触犯逆鳞,可比起文章里犯些忌讳,让天子不开心严重得太多了。

    “没想到我在省试里,那般研究主考官的心思,到了殿试里面,却要触犯大忌?”

    狄进摇头失笑,旋即眼神又坚定起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一旦为了三元魁首而进退失措,将来恐怕要失去更多!”

    他绝非淡泊名利的人,恰恰相反,他很看重名与利,却同样有一个清晰的认知。

    能连中解元和省元,是因为自己擅长科举,合理地运用了如今的文坛风气,单论才华的话,是比不过欧阳修、王尧臣、韩琦和文彦博的,在进士里面,大概也就是中上游水准,这还得益于后世所受的系统性教育和高屋建瓴的见识。

    三元魁首嘛,他当然想要,谁不喜欢这种荣耀呢,但不能得意忘形,忘了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所以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相比起外人对国朝再出一位三元魁首的期待,作为当事人的狄进反倒来到窗边,望向宫城:“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太后失了理智,做出如此愚蠢的行为,还是谁想拿官家的生母大做文章,扰乱朝野内外的局势!”

    ……

    雷九和朱儿各行其是,尚未给予进一步的答复,狄湘灵却带来了一个重要消息:“娄彦先交代了!”

    换做平常,这无疑是好事,拥有众多秘密的丐首终于开口,但府衙那边一片安静,反倒是姐姐通过她的办法得知了情况,证明了此事绝不是那么简单,狄进沉声道:“他说什么了?”

    狄湘灵面露异色:“这个贼子说自己通过手下的乞儿,偶然得知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有人要谋害皇帝的亲生母亲,李顺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