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目鲁方是乞儿帮的丐首之一……”

    陈尧咨先是震惊地瞪大眼睛,然后面色肃然地思索片刻后,看向屏退左右,堂中唯一剩下的狄进,正色道:“仕林,你做事向来稳妥,不会胡乱指认,然这刑案孔目鲁方,虽是一介吏胥,却在衙门中根基极深,判官推官想要顺利查案,都要这等人予以配合,若无证据,难令上下信服,即便是审问,他也绝不会开口的!”

    如狄进所料,陈尧咨是愿意相信自己的,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这位权知开封府也很忌惮。

    毕竟官员下达命令后,办理事务的是吏胥,抓捕的是衙役与弓手,行刑的是差人和狱卒,而这些人与鲁方的关系更为密切,甚至这些年间有着一定程度的利益往来。

    别说情感上,他们不愿意相信鲁方是贼,从利益角度出发,他们也不愿意鲁方被逮住。

    所以以陈尧咨的权势,一句话就能将鲁方抓起来,但还是要经过审问、供词、证据,最后才能定罪,在这个过程中,那些执行的手下随时可能坏事,反倒弄出丑闻来……

    地方上倒也罢了,这里是开封府衙,现在太后和官家都在关注着,娄彦先交代的泼天大事到底是不是空穴来风,这可是最敏感的时期,万一爆出什么屈打成招,不白之冤的情况,反倒让外人以为是要遮掩什么,这种污名任谁都担不起!

    因此陈尧咨顾虑重重,所幸狄进是在确定了鲁方已经决定缴纳赎钱,才来走庙堂路线:“大府所言极是,好在我们现在有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鲁方的儿子被江湖人士掳走,正在索要大笔赎钱……”

    “赎钱?”陈尧咨目光一动:“要了多少?”

    狄进道:“五千贯。”

    听了这个数,陈尧咨都有些咋舌,现在绑架者这样贪婪的么,绑一個吏胥的儿子,居然敢要这么多:“吏胥之家,便是盘剥百姓,购置私产,骤然拿出五百贯都不容易,为何敢要五千贯?”

    吏胥确实贪污索贿,却也不至于在短短十几年间,就积攒出这么一大笔钱财,要知道这不是收入,是刨除家中吃穿用度的积蓄,更何况谁会积攒大笔铜钱呢,要么拿出去放贷,要么拿来购置田产……

    所以即便是京师大户富商,他们或许有十万贯身家,但一时间拿出五千贯的现钱,都要头疼。

    狄进解释了缘由:“江湖人的消息来源又有不同,他们应该是发现了鲁方身份的蹊跷,才会开这个口!”

    “方才我大致查看了鲁方经手的案子,他任刑案孔目的这些年,打压了不少江湖势力,许多江湖子走投无路,便钻入无忧洞中,被乞儿帮吸纳。”

    “所以表面上,鲁方陆续抓捕了十几个乞儿帮的人员,打击了贼人的嚣张气焰,实际上他在暗地里给予乞儿帮的便利,要远远超出这些!”

    陈尧咨脸色沉下:“原来如此,那倒是多亏了江湖冲突,逼其露出破绽……五千贯,是全用铜钱,还是有店铺田产转让?”

    狄进道:“江湖子一般不认那些,铜钱携带也太过笨重,用的是银铤。”

    “银铤……”陈尧咨微微点头:“京师倒是有能用铜钱兑换银铤的铺子,这也是对方敢如此要求的底气了!”

    历史上清朝的绑匪,将富贵子弟劫持后,在街上公然张贴榜文,声称某处寻获走失孩童,盼人前来认领,等富户来领孩子的时候,直接展开勒索,逼迫对方交纳“谢金”。

    这种绑架勒索的模式极为大胆,但有一个关键,那就是大额的钱财,能够方便取走。

    换成早期几个朝代,大额数的钱财都是一车一车的铜钱,还有一卷一卷的布帛,金银根本不通用,更没有钱庄和银票,贼人索要赎钱,就得用马车拉,真要被盯上,一抓一个准。

    相对来说,经济自由的宋朝属于一个过渡期,金银在民间依旧不通行,但豪门大户交易时,却有银铤的流通。

    古人用钱币,银铤宋始行。

    这所谓的银铤,就是熔铸成固定形状的白银,主要是条状,因其形状类似猪的肾脏,民间又俗称“猪腰银”,其重数两到数十两不等,一箱沉甸甸的银铤,就堪比一千贯钱,比几大辆马车要方便太多了。

    陈尧咨仔细考虑一下,就还剩下最后的担忧:“一旦鲁方拿出这么一大笔来路不明的钱财,确实可以拿人,不过乞儿帮曾经勒索过不少富家大户,都没将孩子还回来,这贼子会愿意出赎钱么?”

    狄进道:“当年是乞儿帮绑架别的孩子,现在轮到他体会到这种感受了……”

    陈尧咨哼了一声:“自己的娃娃没了,知道痛了,京师多少爹娘丢了娃娃,那些人的血泪如何述说?老夫真是没想到,这群贼子居然如此大胆,十几年前就把人安排到开封府衙里面来,若是再过个二三十载,谁又知道他是怎么起家的,倒还真成干吏了!”

    别说鲁方这个刑案孔目不是他提拔上来的,以陈尧咨的脾气,即便此人是他任上提拔的,此时也要照抓不误:“你带些可靠的人,一定要人赃并获!”

    狄进已经想好了三个最合适的人手:“请大府将书办柳言、杂事李江和仵作田缺,调来一用!”

    ……

    “让我们配合抓鲁孔目?”

    当三个原先的嫌疑人来到面前,听了吩咐后,不禁目瞪口呆。

    狄进道:“之前吕推官重点询问过你们,现在突然从衙门里不见,其他吏胥也不会太过怀疑,还以为是再度被叫去问话,这段时间,我要你们搜集证据,以揭穿鲁方的真面目!”

    柳言是最先反应过来的,流露出刻骨的仇恨:“只要能捉到无忧洞的贼子,为我的儿子报仇,我什么都愿意做!”

    李江则眼珠滴溜溜转了转:“省元公,俺也愿意办事,就是事成之后,能不能让俺做点买卖,嘿嘿!”

    田缺则有些讪讪:“小人……小人能做什么?”

    狄进看向前两位:“鲁方及其家人,对你们熟悉么?”

    柳言沉声道:“他对府衙上下都很熟悉,我虽比鲁方早入府衙十多年,但若论人脉交情之广,绝不如他!至于鲁方的家人,我也应邀去他家中作客,记性好的或许有些印象!”

    李江也道:“俺刚入府衙时,鲁孔目……鲁贼很是照顾的,俺也去过他家的!”

    狄进点点头,最后看向仵作:“你呢?”

    田缺道:“不熟悉!小人挺怕他的,每次都低着头,他前两回挺热情,后来也就不理小人了,更没有邀请过小人去家中作客……”

    作为消极怠工的典范,与鲁方这种积极的模范员工,简直是两个对立面,更何况仵作晦气,确实不会与家人有所接触。

    狄进了然:“既如此,以田缺为首,给我盯住鲁方家中,他将有大笔钱财流出,这是此案最重要的证据,伱们需要这般做……”

    三人仔细听了,面面相觑,觉得这种安排似乎远比想象中轻松,却又担心这样真能成么,有些迟疑地领命道:“是!”

    狄进却很有信心。

    因为这三位与其说是捉贼拿赃的执行者,更像是见证人,需要府衙人员的参与,才能将鲁方的罪行彻底定死。

    至于前后的安排与真正的抓捕,另有人在。

    ……

    就在衙门三人行动之际,鲁方已然改头换面,头戴斗笠,套着宽大的外袍,在录事巷前后转了又转,最终走进了通家商铺,来到柜台前。

    掌柜对于这种打扮见怪不怪,笑吟吟地道:“贵客要办什么?”

    鲁方沉声道:“换银铤,怎么个换法?”

    掌柜道:“贵客要换多少?”

    鲁方道:“五千贯。”

    对于寻常百姓之家来说,这已经是一笔巨款,掌柜却不觉得如何,语气十分平静地道:“十两一铤,百铤一箱,共两箱。”

    鲁方的嘴角抽了抽,心里破口大骂:“娘的!跟大相国寺一样,这些地方哪个不比我乞儿帮黑?”

    后世总说宋朝一两银子兑换一贯钱,那么五千贯就应该是五千两白银,实际上是根本不可能的,这个年代的金银属于贵金属,并非流通货币,多为权贵和商贾珍藏,价值是远超铜钱的。

    市面上有时候两贯铜钱都不见得能换得了一两白银,但即便如此,也没夸张到五千贯只能换两箱银铤的地步,这相当于五千贯只能换两千两白银……

    毫无疑问,掌柜敢开这个口,是因为心知肚明,鲁方手中的钱来历不干净,所以兑换的比例是给得极黑,你爱换不换!

    鲁方的钱不是辛苦赚的,都觉得很是肉疼,主要是他并不认为那伙绑匪真能把雇钱取走,一旦救回自己的儿子,就要利用乞儿帮的力量将之重新夺回来,那么亏损的钱财,这商铺可不会吐出来……

    “也罢!”

    想想还是大郎重要,鲁方知道讨价还价也不现实,直接咬了咬牙道:“兑了!”

    掌柜心头一喜,钱固然不是特别多,但赚的实在不少,语气更加热络起来:“贵客这边请!”

    到了柜前,他开了票据,让鲁方填好存放铜钱的地址,商铺的人员马上会去那个地方,清点完毕铜钱后,再让鲁方将银铤取走。

    现阶段不存在高信誉的钱庄,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掌柜又做成一笔生意,还未开春的天犹如喝了一杯暖茶,心头暖洋洋的,还亲手奉上了一杯暖茶:“请贵客稍候。”

    鲁方端起茶,喝了一口,想到儿子被绑架勒索,家中妻子拜佛,现在自己来钱庄还被坑了一笔狠的,心是哇凉哇凉的。

    可半个时辰未到,没等他凉透,就有伙计匆匆奔了过来,到了掌柜耳边低声细语。

    听到伙计的禀告,掌柜的脸顿时一沉:“客人莫非是拿我们开涮?”

    鲁方一怔:“怎么了?”

    掌柜仔细看了看他,不再明言,伸了伸手:“请客人回去仔细查证自己的钱款,再来兑银铤吧!”

    鲁方脸色变了:“你说清楚,是不是钱出问题了?”

    掌柜表情变得冷淡,再度说了一遍:“请客人回去,确定无误了,再来小铺!送客!”

    两名伙计上前,看似客气,实则不容置疑地将他朝外请去。

    鲁方心中弥漫出巨大的不安来。

    他绝不愚蠢,只是当局者迷,在儿子遇害的绝望和还能救回的希望中反复折腾,失去了往日那冷血的判断力,此时眼见商铺的反应,顿时意识到不对劲:“不好!我莫非中计了?”

    可不待他想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刚刚迈出商铺,四道身影已然扑了出来。

    “嘭——!”

    连狄湘灵都评价为难以一次性消灭的四位武僧,默契地展开合击,拳掌腿脚,狠狠地轰在鲁方身上。

    “噗!”

    接连受到重击的鲁方,只来得及吐出一口血,甚至没能组织出半点有效的反抗,身子就被狠狠压在了地上。

    商铺门口的动静,让里面的伙计探出脑袋,目睹鲁方的手脚被禁锢住,嘴里塞上破布,跟拖死狗一样拖走,赶忙回头禀告。

    掌柜毫不意外,拨了拨算珠,摇头叹气:“可惜!可惜!要是做成了买卖再被抓,该有多好呐~”

    ……

    开封府牢。

    娄彦先睡得好好的,又被吴景骑在身后,左右扇起了巴掌,正恍惚呢,隔壁的牢门打开,一道身影被狠狠地推了进去。

    娄彦先歪过头,本来只是了无生趣地看上一眼,别的犯人被抓进来与他何干,然而就这一眼,整个人好似凝固,化作了一尊泥雕木塑,怔怔地看着那张陌生而熟悉的脸庞。

    陌生的地方在于,就在未入大牢前,他只知府衙内也有帮中的高层,可以在关键时刻传递消息,但具体是谁却不清楚。

    直到前几日,这位地位很不一般的刑案孔目,在他耳边传递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末了还自信满满地加了一句:“七弟放心,只要有四哥在,你很快就能出去!”

    ……

    “四哥啊!你怎么也进来了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