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濬不太愿意相信,让自家如临大敌的对手,就这么倒下了,实在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但再询问了几个细节后,他也不得不承认,对方不是胡吹大气。

    “皇城司或许在民间还能威风一二,在朝堂上就得如履薄冰,何况卷入这等大案中,瞬间就有倾覆之危……”

    雷濬苦笑,端正态度,抱拳躬身一礼:“多谢十一娘子提点,此前是我错了!”

    狄湘灵也不咄咄逼人:“上饭菜吧,我确实饿了~”

    饱餐一顿后,在雷濬和雷澄的带领下,狄湘灵来到了一间看守森严的屋子。

    不仅是外面有雷家的两队好手巡逻,里面甚至还贴身站着几个人,雷九赫然就是其一,盯着这个犯人,不给对方丝毫逃脱的可能。

    雷家或许盘踞地方久了,眼界不高,但这些事情做得还是足够细致的,狄湘灵点点头,打量起准备谋害李顺容的犯人。

    此人三十多岁年龄,相貌平平,看不出什么明显特征,此时低垂着头,闭着眼睛,对于有人走入的动静充耳不闻。

    雷濬低声道:“此人是個硬茬子,自从被我们拿住,整整十一天了,每日都上刑,却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但凡审问,嘴上表现得越强硬的人,往往只能撑一天,第二日就软了,第三日就慌了,反倒真正死硬的根本不会多言,反倒会养精蓄锐,沉默寡言,以抵抗严刑拷打带来的痛楚……”

    狄湘灵了然:“是这个道理,所以你们怀疑他是哪个势力派出的?”

    雷濬见她直接询问,都不回避着犯人,顿了顿,倒也回答道:“普通的江湖子,即便敢来先帝陵寝,对李顺容下毒,也不该是这等表现,我们自是怀疑那边的人……”

    那边当然是皇城司,狄湘灵不置可否,继续问道:“毒药来历呢?接应人手呢?”

    “接应人手没有发现任何踪迹,此人很可能是独来独往,至于毒药……”雷濬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粉,递了过来:“这就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毒药,闻着没有任何味道,下到饭菜里很难察觉,我们试着让马喝了,没有毒发的迹象,许是慢性发作的!”

    狄湘灵接过,打开后发现是一种灰白色的粉末,轻轻嗅了嗅,发现确如对方所言,闻不出什么味道,既然给马匹喝了没有反应,想来不是烈性剧毒:“若是慢性发作的毒药,只下一次不够,他是什么身份?怎么被发现的?”

    雷濬道:“宫中为守陵的嫔御配有厨子,上一位厨子实在年迈,便寻了新的厨子接替,便是此人!”

    “他暴露的原因,是详记各房嫔御喜爱的食物,专门挑选喜爱的口味做菜,狄青兄弟觉得蹊跷,发配到这里的先帝嫔御都是失势的,没必要这般巴结,便暗地里留心!”

    “加以试探之后,发现此人对于其他嫔御的喜好只是敷衍,对李顺容的饮食最为关心,一定要确保对方吃下自己所烧的饭菜,断定他有问题!”

    狄湘灵微微变色:“李顺容已经吃过一段时日了?”

    “没有!”雷濬语气里有些佩服:“狄青兄弟早就取信了李顺容身边的内官,所用的饭菜明着不变,实则李顺容这段时日的膳食都倒掉了,所用的是宫婢的食物。毒药珍贵,发作时日也不定,此人不会在每人的餐食里面都下毒,他费尽心思,却不知李顺容根本没吃,反倒暴露了自己!”

    狄湘灵之前对于狄青的印象就不错,此时听了对方如此面面俱到,不禁赞道:“好个狄青,怪不得六哥儿那般信他,确实大有能耐!”

    雷濬也不得不承认,狄氏莫非近来真是天运加身,否则怎能接连出现这般人物:“李顺容和其亲近的仆从不信任外来者,此番幸得狄青兄弟在,才能一举擒获此贼……”

    狄湘灵点了点头,话题又转回毒害未遂本身:“这件事惊动了旁人么?”

    雷濬道:“抓捕厨子,自然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当时不少人都出来看,奉先军那边也被惊动了,不过他们似乎并不知李顺容的真实身份,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被敷衍过去了!”

    “但瞒不过有心人是么?”

    狄湘灵凑到犯人面前:“现在皇城司应该收到你被捕的消息了,你还盼着他们来营救你?省省心吧,皇城司的人就算来,也是杀人灭口!”

    雷濬闻言紧紧地盯着犯人,观察一举一动。

    令他失望,也并不意外的是,犯人一动不动,眼皮子都没眨一下。

    狄湘灵却笑了:“你有一颗很镇定的心,可惜啊,武功太弱了,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下意识的反应,闭口不答无用,人还有呼吸、体温、心跳、脉搏,甚至血的流动,都能暴露出你的真实想法……”

    雷濬瞪大眼睛,就听这位十一娘子接着道:“刚刚我们在谈话时,这家伙看似一动不动,实则一直在听着,期间大多数时间都是呼吸平稳,心跳镇定,唯独两次陡然变化!”

    “一次是听到狄青早早安排好李顺容的伙食,得知这位官家生母,根本没有吃下他所烧制的饭菜,他的呼吸和心跳节奏立刻发生变化,恐怕是心里难掩失望;”

    “另一次就是刚刚,当我说出皇城司的人会来营救,亦或杀人灭口之际,他的心跳再度变快,呼吸略显急促,只不过这回又与前一次的节奏不同,不是失望,应是兴奋了;”

    说到这里,狄湘灵加以总结:“此人对于未能对李顺容造成伤害极为失望,又希望我们误判他的身份,认定谋害官家生母的凶手,是皇城司派出的人!”

    房间内一片安静,雷九等看守者面面相觑,倒是一直默不作声的弟弟雷澄挠了挠头,开口道:“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只是没有十一姐听得这般清楚!”

    却见犯人的眼皮动了动,似乎想要睁开,但迅速意识到不对,又赶忙闭上。

    但这稍纵即逝的反应,依旧清晰地落入狄湘灵眼中,她伸出手指,再搭在对方的脉搏上,露出笃定之色:“伱看,脉搏跳得多快,急了吧!急也没用!”

    犯人身子轻轻一颤,这个反应大伙都看清楚了,顿时验证了判断。

    十一天接连审问,一无所获的犯人,狄湘灵一至,这就打开突破口了?

    雷濬震惊莫名,还能这么审的么?

    武功高强就可以为所欲为?

    不过按照这个思路,雷濬定了定神,也分析道:“如此说来,他现在一副顽抗到底的模样,等到了合适的人手中,就会立刻开口,指认皇城司?”

    狄湘灵哼了一声:“栽赃陷害,阴险把戏!”

    雷濬道:“如此苦心积虑的嫁祸,此人的身份,定然是与皇城司有仇怨的一方了!”

    “或者说,与太后有仇怨的一方!”狄湘灵再度靠近犯人:“你是八大王的人?”

    犯人赶忙一动不动,甚至屏住呼吸,努力想要控制自己的反应。

    狄湘灵凝如实质的目光落在对方身上,突然笑了起来:“你又回答我了,你也不是八大王派来的!”

    犯人陡然僵住,脸色终于变了,已然涌现出一种绝望的感觉。

    实际上,武功练到一定境界后,确实能生出自然而然的感应,对于敌我的身体状态尤其敏锐,所谓秋风未动蝉先觉,因此强者是很难被近身偷袭的。

    狄湘灵第一次做出判断,是通过犯人控制不住的呼吸心跳节奏反应,但第二次做出判断,主要还是狄进将目前的案件进展早早分析了给她听,真相未定,幕后的指使者不见得是最利益攸关的八大王,才会诈上一诈。

    目前看来,效果不错。

    死硬到底的犯人,在短短几句话间,心理防线被击溃了大半,他可以不睁眼,可以不开口,但现在觉得自己连心跳呼吸,都是一种错误。

    “既不是皇城司,又不是八大王,你是谁派来的?”

    狄湘灵继续问着,突然闪电般出手,抓住犯人的下巴,只听得嚓咔一声:“喉头耸动,虽然不知道你想做什么,还是卸了吧……你们仔细看好,这贼子可能想自杀!”

    左右雷家手下信服不已,凛然领命:“是!”

    狄湘灵知道张弛有度的道理,拍了拍手,最后再打量了一眼这面色灰败下去的犯人,走了出去。

    雷家兄弟跟了出来,雷濬眯起眼睛,缓缓地道:“十一娘子,我突然有个猜测!”

    狄湘灵道:“说!”

    雷濬道:“此人如此作派,我原本一直认为是皇城司的精干人手,但现在隐隐觉得,倒像是谍探!”

    狄湘灵停下脚步,眉头扬起:“谍探?”

    “不错!”

    之前雷家也是预设答案,他们一直将江德明当成大敌,抓到了犯人,当然下意识认为对方是皇城司派来的,现在抛开那种执念,雷濬恢复往日的精明:“我家大人在并州也擒获过不少夏人谍探,都是来河东之地查探情报,勾结当地的党项人,意图不轨!”

    “那些谍探有的也贪生怕死,一旦用刑,什么都说了,只是这样的人,往往得不到有效情报……”

    “有的则死硬至极,对党项李忠心耿耿,宁愿自杀,也不愿透露半点消息,这样的就是核心人员了,往往是由李氏培养,如今李氏的世子元昊,就喜欢养谍探!”

    狄湘灵道:“这人是汉人模样……哦,是了!辽国的么?”

    雷濬点头:“不错!他很可能是辽国谍探,辽占据燕云十四州,谍细探报多用汉人,最是难辨真假,抓到一个辽国谍探,可比夏人谍探的功劳大多了!”

    狄湘灵想了想:“你有几分把握?”

    雷濬迟疑了一下,还是道:“没有把握,纯粹猜测……”

    狄湘灵却不犹豫:“既然有这种可能,就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李顺容不能出事,你们现在就护送这位,去京师!”

    雷濬惊了:“为先帝守陵的嫔御,岂能不受旨意,就离开皇陵?”

    “当然不能,但她是官家的生母,天下人最重一个孝字,以前官家不知道倒也罢了,现在知道生母尚在,岂会真的让她一直枯守在陵墓里不闻不问?”

    狄湘灵道:“如果你的猜测没错,在辽国谍探的窥探下,将李顺容安全护送入京,你雷家飞黄腾达的日子就来了!即便不成,有了这个确切谋害李顺容的犯人在,顶多无功无过,官家也不会由此责罚你们……你敢不敢赌?”

    雷濬面色数变,最终咬了咬牙:“好!护送李顺容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