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方交代了?”

    吕安道等在外面,见先是拿来尸格,然后书吏进进出出,神情中带着激动,就知道此番大有收获,一直忍耐到狄进走出,才赶忙上前问道。

    狄进点了点头:“净土寺的迎客僧照静,就是丐首‘五爷’,如今遇害,鲁方没有见过丐首‘二爷’,却已经将‘三爷’和‘六爷’的身份交代出来,这个人的秘密基本被掏干净了。”

    吕安道大喜:“那赶紧去拿人!”

    狄进道:“这两人的身份都不一般,不是贸然抓捕的,先去见陈公。”

    陈尧咨审问完大案,又恢复到往昔的状况,工作之余时不时喝一喝小酒,练一练弓箭,怡然自得,只是这回再没御史弹劾了。

    今年八月,陈尧咨权知开封府的任期就满了,但相比起历史上无缘两府,出京任宿州观察使、知天雄军的发展,此次陈尧咨锁定了两府之位,基本是先任枢密副使,然后参知政事,以他的年纪,如果身体康健,未来担任宰相也是完全有机会的。

    这样的发展前景,按理来说,已经不需要特别关注丐首,可当他听到鲁方交代后,也精神一振:“好!是谁?立刻拿人!”

    狄进道:“据鲁方交代,排行第六的丐首名叫喻平,入了禁军,后来发现京营禁军实在没有前程,几经打点,调入皇城司……”

    陈尧咨听到这里,已经露出震怒之色,皇城司可不是单纯刺探情报的,它本来就是禁军官司名,主要的工作是执掌宫禁、周庐宿卫,岂容贼子渗入?

    不过狄进并未说完:“然皇城司职责太苦,喻平又无地位,调离了皇城司,如今在都作院任职。”

    陈尧咨松了口气:“那倒是威胁不大!”

    都作院、弓弩院,都是制造军械的地方,后来王安石变法,仿前唐设立军器监,职掌中央和地方的兵器制造,都作院、弓弩院归入了军器监管理。

    按照后世人的观念,制造军械那都是关键的机构,疏忽不得,但陈尧咨很清楚,随着国朝承平日久,都作院、弓弩院这类部门已然半废了,里面几乎没有油水,去了那种地方,基本就和养老差不多。

    狄进在听到这个去处时,也暗暗摇头,如今仁宗朝前期,全国禁军的官方数目是在四十五万左右,后来打西夏疯狂暴兵,达到了恐怖的峰值,八十二万六千人。

    实际上,现在也不能按照四十五万来算,毕竟太平年间,军队滥竽充数的情况简直可怕,武人难出头的待遇,居然把丐首逼成咸鱼,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

    当然,能成为丐首都不是易于之辈,哪怕“六爷”喻平走到阳光下后没有特别的作为,也要即刻擒下,根据他所犯的罪恶,明正典刑!

    何况身为辽人谍探的大爷,将“六爷”喻平先是塞入皇城司中,又送入都作院里,显然都有着明确的渗透目的,也得将这种蛀虫迅速清理出去,不给辽人窥探的机会。

    只不过此人并非府衙内部的刑案孔目,可以直接拿人,要去都作院抓人得走手续。

    陈尧咨雷厉风行,已经开始写文书,以府衙的名义转交工部,得到工部同意后,就再入都作院光明正大地拿人,边写边问:“那排第三的丐首呢?”

    狄进道:“京师富商何万!”

    陈尧咨笔微微一顿,神情严肃起来:“这个人老夫也听说过,在甜水巷有多间铺子,生意做得颇大,还是京师三家行会的会首!”

    狄进点头:“其他丐首的身份由暗转明后,钱财也是从何万处领取,所以这群人看似身份不高,实则衣食不愁,颇重享受,何万地位关键,必定知晓更多的秘密。”

    陈尧咨眯起眼睛,唤来一位书吏询问一番,脸色沉下:“何万还娶了一位县主,得了环卫官,这個贼子是有官身的!”

    旁边的书吏咋舌,暗暗想着:“丐首竟然能娶县主,那岂不是也能称一句皇亲国戚?”

    狄进则暗暗摇头:“这实在是……”

    前唐高门大族虽然也做生意,经商赚钱,但商人都是上不了台面的贱民身份,物质享受再多,也没有那份与之匹配的社会地位,国朝的商人不仅能够通过榜下捉婿,拥有进士女婿,还能娶赵氏皇族,只要给得起聘礼便可。

    这个何万就是娶了县主的,县主是皇族女子的封号,由近及远,大致可以这么分:公主、郡主、县主……

    血脉虽然没有那么近,可终究是皇族女,嫁给一个富商,似乎很掉价,事实上更掉价,随着皇族数量越来越多,县主的数目也逐渐膨胀,到了北宋中后期,娶县主基本是豪商之家的常规操作。

    甚至一个豪商家里,娶个十七八位县主,每逢祭祖时,家族祠堂里跪着一地的县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家祭祖呢……

    现在没到那个地步,豪商之家能娶一位县主回家就了不得了,因为聘礼得上万贯!

    拥有万贯之财的京师商人不少,但能用万贯之财给皇族作聘,娶一位县主妻子,用来提升自己社会地位的,就不多了,这比万贯招进士女婿可奢侈多了!

    但对于真正的巨富来说,这买卖也挺划算,心理上的优越感就不说了,娶了县主后还能得一个官身,即环卫官,这原本是护卫天子的,后来沦为虚职,专给宗室子弟和戚里的赏赐。

    历史上吕夷简为了拉拢宗室子弟,不论亲疏都封作环卫官,领一份俸禄,成功加重了冗官,使得本来就已经捉襟见肘的财政,更加入不敷出。

    偏偏加官容易,要把这些人的官职再给收回,那会得罪多少皇族宗亲,也难怪许多臣子憎恶吕夷简,欧阳修更是骂得那么狠……

    如今何万娶了县主,有了环卫官身,本身更坐拥巨富,必定会用金钱与官身,在京师缔结出更加稳固的人脉网,让自己变得不可撼动。

    也就是陈尧咨这位权知开封府,不然两府外的其他朝官,都得好好掂量掂量,此人背后牵扯的关系绝对很广。

    陈尧咨宦海沉浮,也不会一味的蛮干,仔细地看了一遍鲁方的供词,尤其是其他丐首超出本职的额外钱财,都是由何万的商铺提供的,手指点了点:“物证便落在这里了,人证物证俱在,便是再有人想要保他,也无济于事!”

    狄进道:“陈公,我……”

    “你外出同判在即……”陈尧咨抬手阻止,下令道:“去请朱判官来!”

    书吏奉命而去,足足过了半个时辰,脸色灰败,身上隐隐带着酒臭味道的朱昌才讷讷地走了进来,先是被狄进同样的绿色官服刺了一刺,然后愈发有气无力地拱手行礼:“下官拜见大府!见过狄三元!”

    这位左正言原本想要在太后面前露一次脸,却险些把屁股露出来了,如果那次在定王府上,他真的冤枉了八大王,后果可想而知,所以如无意外,用不了多久,他就没办法在开封府衙干下去了。

    同样是卸任,陈尧咨是高升,朱昌则是灰溜溜的滚蛋,下场自是外放出州县,彻底靠边站,难怪他这副落败公鸡的模样。

    然而接下来,陈尧咨一句话就让他瞪大了眼睛:“鲁贼交代出了新的丐首,是京师富商何万,此人牵连甚大,缉捕不易,朱判官可有把握?”

    朱昌定了定神,赶忙问道:“这丐首……背后也是那些辽狗在支持?”

    陈尧咨道:“乞儿帮与金刚会脱不得干系,此人坐拥巨富,必定为辽人谍探提供财力支持!”

    朱昌当然清楚,如今太后和官家最为憎恶的,除了那已经没了声息的八大王外,就是这群在背后挑拨离间,唯恐国朝不乱的辽人谍探了,如此立功的机会,顿时让他恢复精神,重重抱拳:“得大府信任,朱某定将贼子缉拿归案!”

    陈尧咨强调:“不仅是拿人,还要有详实的证据,让贼人无力狡辩,才能牵扯出背后更多的罪案,将辽人谍探拿住,不让他们继续兴风作浪,你可明白?”

    朱昌脸色再度变化,在他想来,糊涂抓人肯定是最好的,如果要仔细定罪的话,背后牵扯的肯定就不止一个富商了,但此时此刻,面对这个立功留京,不被太后党抛弃的机会,他咬了咬牙,做出取舍:“请大府放心!下官定会仔细搜查,不放过一切细节!”

    “好!”

    陈尧咨这才将案卷递过去,又仔细叮嘱了几句细节。

    目送朱昌带着一批吏胥和衙役,气势汹汹地离开,这位老者看向狄进,抚须微笑:“使功不如使过,这是老夫的些许驭下心得,让仕林见笑了!不过到了地方上,盘踞当地的吏胥,可是更不好对付,那位吕相公又是不怀好意,一入宦海难得闲,你要多多留心啊!”

    狄进心头一暖,拱手行礼:“学生受教!”